怪租客(二十九)

看着门牌上粘着些许蜘蛛丝的201字样和侧边名字牌上被小广告贴的快认不出的“渡边”两字,柏木由纪有种恍惚感。好像之前将近半年来的所有事都没有发生过。

唯一不同的是几个月前的炎炎酷暑变成了如今的泛凉秋风,偶尔划过的气流卷起道路两旁的枯叶,轻飘飘地吹向天空又让它们悠悠落下。

不再炎热的季节提醒着柏木由纪这不是回忆的重放。

 

她并不想这个时候出现在渡边麻友的门口,毕竟一个半小时前她才刚刚答应今天两个人不见面,现在这副样子有点出尔反尔的形象。

然而也就是二十分钟前她收到阳加手下的报告,渡边麻友打着出租车绕了将近半个东京后拉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回了住处。期间她的人被渡边麻友连续甩掉两次。若不是附近属于片山企业施工队的主管偶然看见,柏木由纪的手下估计也不知道渡边麻友还去过一个旧民居。

他们赶到旧民居后,很快就通知了柏木由纪。

 

原因很简单。

老旧房子的地下室有着明显的新的弹痕,看来这里不久前发生过激烈的火拼。唯一庆幸的是据那位主管的描述,渡边麻友出来时毫发无损。

 

柏木由纪听到这个报告时心里很复杂。

一方面她为渡边麻友没有受伤而感到庆幸,另一方面她又为似乎接近了调查的内容而感到忐忑不安。

麻友,希望你不要承受着我不知道的伤痛。

她不想看见不期望的画面,但更不愿渡边麻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遭受折磨。

 

思虑最终,她决定亲自去渡边麻友的住处查个明白。

转头看了看楼道下几个掩藏好的保镖,柏木由纪轻轻敲响了房门。

 

屋内响起了轻微的挪动物品的声音,然后一个低沉的男声隔着门传了过来。

“是谁?”

 

柏木由纪怔在原地。

她侧头看了看名字牌上的“渡边”二字,又转回来看着灰尘满布的房门。

似曾相识?

但和上次的声音好像又有点微妙的不同。

 

房内又忽然没有了声音,柏木由纪从发怔中理回思路,轻咽了一下后开口回话。

“啊,那个,我是你目前的户主柏木由纪……”

 

空气中“呼呼”的风声响起又消失,渡边的房间始终没有给出回应。

正当柏木由纪打算再次开口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一个脑袋伸了出来。柏木由纪低头看去,对上了渡边麻友上抬的视线和略带苍白的脸庞。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对视着,冷凉的气温把声音也降到了安静的冰点。

看到渡边麻友的确毫发无伤,柏木由纪一颗忐忑的心落回了原处,庆幸的欣喜开始涌出。她动动嘴,打算说话。

 

但渡边麻友沉默地缩回了头,“砰”的一声把门关了起来。

门上沾着的灰尘又一次因受震而扑了柏木由纪一脸。

 

“咳咳……”柏木由纪把手抬在脸前挥走不安分的尘埃,心头另一股不悦也开始上涌。

昨日重现?

这种回忆重温并不让人觉得有什么愉悦或温馨。

 

镇定下自己喜怒交加的情绪,她稍微提高着声调喊了一声。

“渡边麻友!开门!”

 

楼道下待命的保镖们看着柏木大小姐突然的发火,不知道该不该上去。但看到柏木小姐似乎只是在和谁赌气的样子,又感觉好像现在冲上去似乎会打扰到什么,于是依旧守在原地。

阳加小姐说过,柏木小姐的有些事要非礼勿看。

 

“你男朋友?嗯?”

柏木由纪坐在房间的地板上,安静地等着渡边麻友给男人取完弹壳后才闷闷地问了进房间以来的第一句,她最后的“嗯”字语调微抬,掺杂着浓浓的质问与不满。

“那是临时需要才说的。”

渡边麻友没有抬头地回话,她动作很快,话音刚落手已经开始进行伤口缝合。

“第几个了?”

柏木由纪看着渡边麻友娴熟的动作,觉得这种事应该发生过很多次,包括自己第一次来讨房租的那个没见过面的男人。这样想着她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这渡边麻友到底带了多少个男人回来?还帮他们治疗伤口……

她环顾四周,看着地上一堆带血的卫生棉和被随意扔掉的针筒,又看看渡边麻友身边一堆自己不甚了解的仪器,记忆开始与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重叠。在她未遇见渡边麻友的那半年以来,这样的场景到底有多少次在这个房间中上演呢?

 

“第十二个。”

渡边回的很老实,眼睛没从伤员身上挪开,认真地进行着缝合,一边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

“只是从今年年初搬到这里后才开始的,不多。我接的更多是临时保镖,上次的还是水川教授的单子,到现在都已经快五个月没活干了,今天算开张。”渡边优哉游哉的调子听上去就像是一家便利店再次开门的口气那般平常。

“怎么不告诉我?”

“你又没问。”

一句话把柏木由纪呛得不出声。的确,虽然“渡边麻友的男朋友”这个问题给柏木由纪造成了很大困扰,还曾经因为渡边有男友而郁闷失落了很久。但出于女生惯有的害羞和不愿亲耳听到渡边承认前男友的鸵鸟心态,即使后来两人在一起,柏木由纪还是没有问出口。这下被渡边麻友反将一军,倒堵得她连原本的气都活生生自我消化了。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柏木由纪眼神扫了一下被麻醉后昏迷的男人,转移话题征询着渡边麻友的意见。

“要等他今晚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发炎才可以让他离开。”

来自于渡边麻友的正确医嘱,听在柏木由纪耳里却觉得百般别扭。

“你是说,你要把他留在这里?”试探地发问,柏木由纪真不想听见一句肯定的回答。

“是的。”渡边麻友偏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短暂的沉默,之后又被打破。

 

“今晚我要住这里。”柏木由纪声音闷闷的,看着渡边麻友轻柔地帮男人按摩着被绑过的手腕,她心里不太畅快。理性告诉她渡边麻友的决定没错,可自己还是见不惯渡边麻友把温柔投放到除她以外的人上,惊觉这样的变化,柏木由纪更加郁闷了。

“不可以。”

“我偏要。”

本就不太开心的柏木由纪铁了心不打算让渡边麻友与一个男人共处一室,联想到曾经还有十一个男的也这样在渡边麻友房间待过,柏木由纪更是纠结的胃疼。

“……好吧,那你自己收拾一个床出来。”

渡边麻友无奈地应允,低下去把男人手臂上的一些小擦伤清洗干净。得到允可的柏木由纪打量周围,目之所及的床铺的位置全是一堆可爱的布娃娃,粉蓝红黄各色混杂,淹没了原本的床位……

“你……好少女……”

满头黑线的吐槽,柏木由纪挺嫌弃。

“不喜欢你可以不住。”

“我住!”

生怕渡边麻友反悔,柏木由纪回的很快,急切的样子引得渡边麻友都抬头看了她一眼。

 

“由纪你看,我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这样子,瞎吃什么飞醋。”

渡边麻友睫毛垂下来继续进行最后的检查,口里补了一句,拖着的尾音居然是一股老成的苦口婆心,不过仔细听来,话里还是带着故意嘲讽的笑意。

“我才不会。”

听到渡边麻友以牙还牙的回嘴,柏木由纪很想把手边的缝合器拿起来给渡边的嘴巴缝几针,这人见缝插针地报复挖苦自己上次嘲笑她醋罐子,真是爱记仇的臭小鬼。

心里不满,嘴巴就嘟了起来,连眼神都是不开心的模样。

 

结束最后一道程序的渡边麻友抬起头,刚好就看见柏木由纪一脸的鄙视和不高兴,随即放下手里的工具,脸色诚恳地说。

“他们违法,还没有礼貌,我不想由纪你见他们。”

柏木由纪听到这句话,觉得渡边麻友真是不识好歹,当着人的面就说人没礼貌,但又想到渡边幼稚的理由却是因为自己,心里流过一丝建立在别人伤痛上的不道德感动。

 

“但你干这个很危险。”

感动过后,柏木由纪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真的不安全。

特别是在半小时前渡边麻友终于开门后,柏木由纪就深深觉得渡边的这个工作很不安全。

 

渡边的门一打开,柏木由纪就看到一个男人双手被固定在地板上用塑料线捆住,嘴里塞着一大卷白毛巾。从房间里浓重的血腥味和男人身上的痕迹可以看出他受伤很重,脸上满是大汗,表情因为疼痛和惊恐而扭曲,眼睛瞪得很大地看着门口,像只离水的鱼在拼命挣扎。

这么重的伤还被绑起来,柏木由纪看着都觉得疼。

开了门的渡边麻友倚靠在门边,一只手轻轻按摩着自己的鼻梁,一边赌气地对柏木由纪说:“他非要对你动手,我只好让你等等。”说着还气呼呼地瞪了躺在地上的男人一眼,男人立刻又乖乖躺好。

 

太危险了。

柏木由纪深深地觉得。

这工作不仅是对渡边麻友来说很危险。

她觉得对伤者来说遇到这么个任性的医生更是危险。

 

“不危险,我的技术很好,他不会死的。”

渡边麻友自夸的声音把柏木由纪从回忆中拉到现实,柏木由纪看着在给伤员细致地做最后包扎的渡边医生,感觉渡边的重点似乎哪里错了。

“我是说你很危险。从一堆枪林弹雨中把他救出来,你不怕伤到哪里?”

耐心地解释了一遍自己的意思,柏木由纪的话里话外都是不安。

“他们伤不了我,由纪你放心。”

做完包扎的渡边笑得没心没肺,笑得柏木由纪莫名生气。

“我不想让你干这种事。”

借着无名火脱口而出的话让柏木由纪本人都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愤怒的腔调。

 

“可我的学费是从这里来的……”

渡边麻友声音低了一点,听上去有点委屈,好像还在努力说服着柏木由纪。

“什么?!”柏木由纪有种自己得了幻听的错觉,仔细一想后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确实,如果渡边麻友是靠这个赚取生活费,那么她之前交了三个月后就一直拖着的房租也就可以解释了,无非便是后来几个月渡边麻友接不到活,之后又住院没办法工作罢了。

“渡边麻友你听好,你去找个正经的兼职,反正我不想你再做这种工作。”

揉揉太阳穴,柏木由纪还是坚持让渡边麻友“辞职”。

 

“不行。”

 

渡边坐直了身子,口气突然强硬起来,原本商量的态度也变成了跟柏木由纪一样的坚决。

“理由。”

见渡边麻友一瞬间的固执,柏木由纪有点心虚,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讨要理由的口吻也没了一开始的强势。

 

“我不救,他们会死。”

意料之中的理由,却是柏木由纪回嘴时意料之外的无话可说。

 

她想告诉渡边麻友,人各有命;又想告诉渡边麻友,她不救也会有别人救;还想告诉渡边麻友,这个人既然是黑帮,就应该有不得善终的心理准备,渡边麻友不用为他操心。千百种正当而理性的劝说在柏木由纪脑内飞速扫过,却连她自己也说服不了。

人各有命,黑田雅也曾经也是这样向柏木由纪解释两人的婚约,当时柏木由纪不屑一顾。

而现在,她竟然为了想保全渡边麻友而搬出和黑田那套一样自己本就不齿的说辞。

 

渡边麻友,原来你已经是那么深地在影响我了。

 

沉默地看着渡边麻友的眼睛,柏木由纪在心里无奈低叹。

她震惊于自己竟然会为着渡边麻友产生这种想法,又害怕于会不会哪一天自己会因为着渡边麻友而变得面目全非。

就像现在她心里忽略别人性命的自私想法,就像这几个月来急功近利地想要用集团威胁父亲的不孝行为一样。

 

她害怕。

 

万一哪一天,她不再是她,渡边麻友还会在她身边吗?

她为了留住她,变得可憎。

那时候,还能够留住她吗?

这样走下去,或许就连父亲也将不再认识他的女儿了吧。

 

她回想近两年来为掌控自家集团而做的努力,一阵悲凉。

最难捱的,不是跟黑田雅也的周旋,不是暗中联系股东的势单力薄,也不是无人敢信任的草木皆兵。

而是跟自己的亲生父亲的尔虞我诈。

这种亲情将被自己亲手撕裂的痛楚从很久以前就让柏木由纪日夜折磨。

 

拼命走了这么久,没想到一回头却尽是狼藉与不堪。

 

满是无望的人生。

 

她害怕自己最终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并有着深深的预感如果自己再这么走下去,那一天迟早会来。

同意了渡边麻友的工作,她可能在某一天就连渡边麻友也彻底看不见了。

但她更不愿意以后的她留给渡边麻友的是一个薄情专制的形象,留给父亲一个冷血无情地不孝女回忆。

 

越在意一个人,便越是想把最好的一面给她。

 

思绪交叠,柏木由纪无力地开口。

“随便你,别死就好。”

话一说完,柏木由纪便把目光投向了地面,额前柔软的刘海垂下来,盖住了她低垂的眼眸。她声音很轻,平静的脸色巧妙地掩藏好了在心里放肆呼啸的绝望与悲伤。

原来,这一切是那么的累。

柏木由纪忽然想哭,又不肯。

她低着头,在平复下心情之前不打算再说话。

 

没有预告,一股熟悉的冷香忽然凑近柏木由纪的鼻尖,随即把她轻柔的围绕起来。

她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小心翼翼地环住,冰凉的温度透过身上单薄的针织衫传来,却是最安定的触碰。初初被抱住的惊愕很快成了安心的依偎。

 

渡边麻友不知道时候坐到了柏木由纪面前,跪直了身子把柏木由纪揽入怀中,下巴轻蹭柏木由纪的头顶发丝,小声地说到。

 

“没事的,由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好。”

 

声音低哑温柔,又刚好能够让怀里的人听清。轻轻的声调听上去深情而含蓄,带着说不完且不需说的关切与体贴。

柏木由纪依在渡边麻友的怀里,听到渡边的话时身体轻微地颤了一下,之前的绝望与悲伤竟慢慢平息了下去。她闻到渡边身上清爽的香气,那人的发梢垂下来扫过她的左脸,柔柔痒痒的,像个淘气又乖巧的孩子。柏木由纪不由得闭起眼睛,原本垂着的手也回抱住了渡边麻友的腰。

 

“太狡猾……”

怀里的人低声呢喃,鼻尖一酸,出来的声音有着撒娇的味道,更多的还是隐忍的哭腔。

 

渡边麻友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恋人。

她很瘦,柏木由纪的头靠在她的肩窝里都可以明显感觉到骨头的硬度,硌得人不舒服;她很凉,搂住柏木由纪肩膀的手都还是冰冰的,暖不了人;她也不高,只有此时刻意挺直腰板跪起才勉强高出缩起来坐的柏木由纪一个头,没法给人一个宽广到包容一切的拥抱。

可偏偏是这样的她让柏木由纪安心而温暖。

 

柏木由纪的一个表情,渡边便能猜到她在想什么;柏木由纪的一个动作才刚开始,渡边就知道她需要什么;柏木由纪说了不喜欢什么,她便不再提。

她太懂柏木由纪。

不是来自于刻意的调查,只是她本性的细心与敏感,柏木由纪的每一个小动作便被她读了去。

就如现在,柏木由纪巧妙掩盖好的不安与绝望,她看一眼就明白了。

然后找出柏木由纪最需要的一句肯定,化了柏木由纪心里的惶恐。

 

所以柏木由纪说她太狡猾。

总是恰到好处的关怀,让人瞬间原谅了她的所有冒犯。

 

太会卖乖……

所以舍不得。

 

彻底放松自己,柏木由纪把头埋入渡边麻友的怀里。

渡边麻友渐渐感觉到有湿润的液体晕染在她的T恤上。

 

抬手顺了一下怀里人的头发,渡边笑得柔和。

冰冰凉凉的液体在她的胸前渲染得像是一朵花,顺带也浸湿了渡边麻友的心。

应该是咸苦的吧。

这样想着的渡边抿了一下嘴,忍住了自己眼眶里差点流出的泪。

 

说我狡猾……

你又有多诚实呢?

 

独自一个人担心着父亲,担心着我的安全,担心着整个局势的变化。渡边已经记不得柏木由纪熬过多少个夜晚了。有时她装睡到深夜等柏木由纪,半眯着的眼睛可以看到柏木由纪静静看着自己时那深沉的担忧与温柔,夜色流转,把柏木由纪最深处的情绪借着暗夜四泄出来,染红了渡边的眼。

她像个懂事的孩子一样,不去束缚渡边,不去碰触亲情的底线,乖乖地做着包容的角色,然后把所有的纠结与挣扎悉数吞下。

在灿烂的阳光下留给渡边麻友一个自信而明媚的笑容。

 

渡边喜欢柏木由纪的笑容,又难过柏木由纪的笑容。

她宁愿看着柏木由纪痛快地哭一场,也不喜欢见到之前柏木由纪那低头隐忍的唇角。

 

因为那个模样,

太会逞强,让人心疼。

 

随即稍微抱紧了一点怀里的人,换回对方同样的反应。

 

两个人互相取暖似的相拥,刚好的距离,刚好的温度,就连彼此的呼吸心跳都刚刚好在一个频率。

她们从相识到今,半年不到。

却契合得像是几个世纪都这样温柔地拥抱着。

 

似乎在遥远的过去,她曾这样的被她所拥,她曾这样的被她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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