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撑起一个人走下去的理由,有时候微不足道。
“大人您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在最后一口气息从喉咙中离开时,美代的耳边响起这句话来,她认为是临死的幻觉,又期盼这是真的。
那个人。
早在很早以前就不见了。
清澈的瞳孔和倔强的唇角,也随着多年前她的死亡而早早消失。
那时阳光透过木窗的栅栏在地上呈现出如囚牢般的笔直影子。
她的眼底似乎有痛苦神情,又像含着疼惜的光。
在明暗的阴影之间,她的脸色难辨清晰,像是失了谜底的题面,让美代无法得到确切答案。
美代不懂,在自己将刀刃穿过她的后背之际,对方看向自己时那眼底的怜惜与不舍是为了什么。
她也不敢去懂。
于是用噙着泪的眼看她,刀柄磨得虎口生疼却不敢放开。
抖着声线质问为何要背叛。
那人不做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抱着那人冰冷的身体哭成碎片,心底的问题仍旧无解,磨得如针,字句穿心。
像是以那个人的死亡为开端,美代逐渐感到周围人的逝去。
一个两个三个,从中野到养父又到将军,再到自己的孩子,再到大奥一个个女中的消失。
一直到只剩自己躺在这精致和室里苟延残喘。
人走的差不多,美代也就老了。
老得如同一截枯木,即使曾经那般明艳诱人,即使栽在最贵重的花盆里,也是难活长久。
美代最后的一个月都是在床上度过的,那一个月中她的脑子里都是那个奥女的模样。
她折扇上的抚子花,她低垂温顺的眉眼,只倒映自己一人模样的眸子,对所有人清冷有礼而独对自己偶有撒娇的好听音调。
其实在这之前的每一天,她巴不得将那人连名字都忘掉,这样也就不会委屈了自己。
而一旦想忘却,自己又先舍不得起来,只好将自己作为一把锋利的刀去实现更多的野心,以此分散喉间那化不开的涩味。
每一天都想忘掉,便每一天再记起一次,脑海中便又再深刻一分。
她已经无数次对自己说那是一次真心错付。
可到了如今这个关头,却连错付的那一个错字都不想承认了。
就当没错过罢。
她不曾错,我也不曾。
她甚至开始去思考,那人在最后一刻时对自己欲言又止的话究竟是什么。
那人看向自己时眼底的悲哀与疼惜到底是什么。
但可能真的是老了,思维也迟缓得不似当年,连去揣测都已经到了来不及的程度。
曾经一切发生迅速到来不及。
如今却是老到一切都来不及。
人到死时生命流逝的感觉就分外明晰,美代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活着的痕迹正一点点如流水般从身体里流去。
她昏花的眼睛看见木梁上的细腻雕花,模糊的耳边听到雨窗外风铃摇动。
这由根根木头搭建起来的大奥,就这样用这些单调枯朽的景色将自己圈养在此。
一生一世。
“怎样过都是一生……”
唇边轻叹出一口气,美代微阖了下眼。
没了你。
我还是活了很久啊。
可我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活着了。
活那么久……
感觉比永眠之人都要长寿。
美代将头轻轻侧过去看拉门外的庭院,乱蝉之下,衰草围绕出那走过无数次的小池塘。一直被细心呵护的大奥庭院,竟也有这般萧瑟之景,看来真是活得太长了。
她想起年前还去鼓楼那边走了走,灰瓦白墙之下的石垣旁,不见那人的身影。
墙壁冰冰凉凉的,也不见有人去抚摸。
她站在回廊上极目张望,心忖对方是否失约不来,让自己一阵空等。
忽然间转角出现白色的一块一角,撩起心弦处的琴声。
耳畔侍女的呼喊声大了起来,也焦急了不少。
美代却如听不到。
她只是擎着笑,看着那白衣的身影朝自己缓步走来。
那人着一身素色,行至面前时低下眉眼,朝自己微微一个鞠躬,然后淡淡地出声。
“大人,我等您很久了。”
她精致的耳垂露出来,眼角下的泪痣在白皙肤色上如点墨。
美代弯起嘴角,将手放到那人摊开的掌心中。
雨燕穿过屋檐,撩起一阵惊雷。
终是浮生一日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