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诗人与恶女的故事,或者说,并不算是一个故事,因为她们并无过多的遇见与试探。

 

那是一个众人狂奔到连灵魂都追不上的时代,是个好时代,又不是个好时代,但幸好人都大抵和几百年前也无太多差别,时间的潮流过来便随之飘荡,潮流过去便在原来干涸的河道上搭建房屋,生火做饭。那两个人也就是在这时光巨浪狂奔卷裹日本的时候陆续抵达这个时代的。

 

诗人和恶女第一次相遇在路边。怀着孩子的恶女站在路口处,天上微微飘着雨,她没有伞,挺着已经隆起如篮球的肚子,她抬手徒劳地挡住一些散乱的绵细雨丝。天上像是有无数细腻砂糖落在头顶,不多会儿她乌黑的头发上便有了许多白色而潮湿的颗粒。

真是糟糕,如果感冒了不知道会不会对胎儿有影响。

恶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短而利落的眉头微微蹙起。她小巧的脸上五官精致,介于少女的可爱和女人的妩媚中流露出名为美丽的迹象,在这迷蒙纤细的雨中显得像是蒙尘的红绿柱。

 

一把伞在这个时候伸到头顶,挡住细密的雨丝,恶女偏头看去,眼前是一个比自己稍矮一点的女生,看起来年纪也比自己小一点。

女生有微卷及肩的乌黑头发,额前的刘海软而服帖,她的眼睛黑亮如葡萄,皮肤比一般人稍白,身材看上去也偏削瘦,好在平挺的肩膀线条倒也不显得她过分羸弱。现下她撑着伞微微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一截的恶女,显出幼兽般的柔软目光,让恶女总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尾藤少爷家曾见过的那只吉娃娃跑来蹭自己小腿时的模样。

 

雨落在伞顶发出轻微的声响,稍有吃惊后,恶女很快就摆出一贯熟练的笑容,明亮的眸子里盈着甜美笑意。

“谢谢你。”

 

“不客气,您这个样子可不能淋雨,要多为宝宝考虑。”

女生也回以恶女一个温和的笑色,她开口说话,声音和她的相貌一样偏柔软,握着伞柄的手腕细得像是随时会断掉。

“您要去哪?我送您过去吧。”

接着说完话,女生话里的关心和主动帮助之意并不似她柔弱的外貌,倒像是一个少年的耿直单纯模样,意外的是却又和她弱弱的形象并不违和。

 

“不远,就前面那个路口的宝石店,麻烦你了。”

确实需要好好照顾肚里的孩子,恶女对于这样的善意表示接受与感谢。

 

“您客气了。”

女生笑笑表示不用拘礼,但自己的话里却把敬语用得十分规矩,从一开始和恶女说话时她便如此。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完,随即撑着伞和恶女一起往前面的路口走去,细雨轻挠伞顶,仿佛落雪一般窸窣。

 

是个家教很好的人啊,是哪家的大小姐吗……不对,看这身打扮,并不像是贵族出身的样子呢。

恶女不露声色地打量,有风吹过来撩起她披在后面的头发,女生斜看一眼,默默从恶女背后绕到外侧换手撑伞,帮怀孕的人挡住道路边袭来的凉寒。

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弧度,恶女朝女生偏头一笑,秀丽的五官少见显出孩子般的高兴。

 

路不算长,两人一路安静地走着,3分钟左右便到了恶女的店门口。站进了店门的屋檐下,恶女出声挽留。

“进来喝杯热茶再走吧,天气那么冷,会生病的。”

“不了,我还得回去看我的书,虽然用布盖着,但刚才过来时刮了风,我怕打湿了。”

女生一面赶忙摆手笑着拒绝,一面便要走出屋檐。

 

雨虽然不大,但打湿书也足够了,更何况刚才那风那么劲,盖在上面的布肯定会被吹开。真是那样的话,原本卖不出去的就更难卖了。

那时,诗人的脑子里想的是这个。

 

“哎呀,这真是不好意思,我买下来吧,有多少?”

恶女一听也有点愧疚,作势便要从包里拿钱。

 

“不不不,那可不行,你好好休息吧,母亲照顾好身体肚子里的宝宝才会健康,这种事大家看见都会帮的。”

女生连忙按住恶女放在挎包上的手,指尖微凉,触碰到恶女偏热的手背时让准备掏钱的人不由得怔了怔。见恶女没有接话,女生继续笑着打趣推辞。

“再说了,您还没看我的诗集就买下来,我可不成了诈欺了吗?没关系的,先告辞了。”

 

语毕,写诗的女生撑开伞便要离开。

 

“富小路公子。”

一声轻呼叫住女生,她回头,看见那个长相漂亮甜美的年轻孕妇也看着自己。

“嗯?”

她回了个疑问。

 

“我叫富小路公子,如果以后你有什么不便我能帮上忙的话,尽管来这间店找我便是了。”

年轻的美丽孕妇朝女生绽出如少女般的笑容,却又似混着天使与妖怪的气息,总会让人的目光忍不住在其脸上多停留几下,她的声音清亮干脆,比这绵细的雨倒是利落了许多。

 

“您真是太客气了。”

怔了一下,女生噗哧笑了笑,随后悠悠打趣完又接道。

“我就在您店铺前面的那条路上买书,有空可以过来看看,希望您以后记得带伞。”

 

风微微吹起女生的长裙,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小腿,恶女看了一眼,抬眉看着站在店门口撑着伞的女生,和气地笑笑。

“你刚才说你的诗集,所以你是个诗人吗?”

“不敢当,顶多算个喜欢写诗的人。”

女生也笑笑回答,随后朝恶女微微鞠躬后礼貌地道别离开。

 

那天,恶女记得她遇到一个诗人,诗人帮她打伞,两个人说话并不无聊,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下,她转身回店里把刚收到的一枚祖母绿放进保险柜。

那天,诗人记得她帮了一位很美丽的孕妇,回到自己摊子时雨打湿了五本诗集,损失合计9840元,晚一点的时候好友来看她,给她带了一个很大的惠方卷,吃的很撑。

 

之后过去了半年,恶女和诗人没有再见面。虽然诗人依旧每天晚上7点到9点坐在那条路靠近路口的地方卖书,但恶女却不曾在这个时段出现过。曾有一天晚上8点17分的时候,低头看书的诗人被一阵刺耳狭长的鸣笛声吵得抬头张望,看见一辆救护车从路口呼啸而过,带起的风吹起她诗集的几页,她只好弯腰探身去抚平,继而接着看自己的书。

对于诗集卖的好与坏,诗人在意的不是太多,在读书之外,诗集的销量甚至还远不如一辆救护车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诗人再见恶女的时候,她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那时距诗人听到救护车的声音过去了大概一个月左右。

 

“你还在这里卖书啊!”

有带着浓浓惊喜的声音打断低头看书的诗人,她抬眼看去,面前是一位年轻而漂亮的女人,女人一手抱着个看似刚满月的孩子,另一只手则拉着一个不过两岁的小男孩。除此之外,恶女的肩上还背着一个精致的小包,上面缀着闪光的装饰,这显得她并不像一个被两个孩子缠身的母亲,倒更似一位优雅贵妇。

 

“看来您记得带伞了呢。”

诗人自然认出了眼前这位美的让周围路人也侧目的女人,脸上也是同样惊喜的欢快表情。她仰头跟恶女打完招呼,又看了看恶女怀里和牵着的两个孩子,笑着称赞一句。

“真是两个可爱的孩子,您真有福气,上次我都不知道您还有一个孩子呢。”

她说的是大儿子,躲在恶女身后默默的看着诗人,性格不爱说话。

 

“谢谢,我一直记得带呢。上次他在店里睡觉,你没进去喝茶,自然没有见过他。”

恶女摸了摸大儿子的头,朝诗人笑着回话。

“您丈夫真是个幸运的人,能娶到您这么好的妻子,还有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

诗人很顺溜地接了话,是一般的恭喜语句,而恶女在听到后,脸上的笑容却僵了一瞬。

 

尽管有点近视,诗人还是看见了恶女脸上一闪而过的微楞。

所以之后恶女再次扬起的笑容,在诗人眼里怎么看都有了一丝苦笑与逞强的味道在。

 

“您真会说话,我家那位知道的话一定得意得不得了。时间不早了,我得先带他们去睡觉,下次请您一定要来我店里喝杯茶。”

恶女笑着跟诗人轻快道别,连她自己都不察觉一直和诗人自然谈话的自己,在这句话里意外地加了许多生硬的敬语和不必要的客气谦词。

 

“好,那下次再见。”

诗人安静地看着恶女,听到恶女的匆匆道别后笑着朝她挥挥手,直到恶女的背影走出街口,她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淡去,换以低头的一个轻叹,嘴角隐隐勾了勾。

 

撒谎是人之本性,在大多数时间我们甚至不能对自己诚实。

恶女没有丈夫,诗人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时就从她修长干净的无名指上猜到。

 

半年后,诗人的诗集卖出三本,一本是好友买的,一本是老师过来鼓励时买的,还有一本是一个小男孩买的,似乎是用来当发音练习。诗人继续坐在街角卖书,虽说是卖书,其实只是换了地方看书而已,她拿着本书从7点坐到9点,然后收摊走人,也不看自己的书摊一眼。

反正也不会有几个人买。

诗人是这样想的,然后便更心安理得地看书,大学文学系的功课对于她来说略简单,大把的空闲这样打发也没什么问题。

 

在这样悠闲看书的时候,诗人看见眼前出现一双程亮的红色高跟鞋,正红的色泽在路灯下如流光的玛瑙。

 

“你还在这里卖书啊!”

同样的话,同样的惊喜语气,还是那个利落微哑的嗓音,诗人抬头,初春微冷的街道上恶女穿着看起来质地良好的蜜色毛呢风衣,她肩上的挎包比上次还要精致十倍,锁扣处的做工十分精细。这样俏丽的人站在暖黄路灯下,柔和而高贵,仿佛真的已经是一位贵妇了。

 

“是啊,倒是您真是越来越美丽了呢,比上次见您时还要漂亮许多,就像是王室的贵族一样。”

诗人也回以惊喜的笑容,这次,她没有提及恶女的丈夫,也不提及她的孩子们。

 

“我真的是王室的私生女哦。”

恶女笑起来,糅杂着甜美与妩媚的脸上闪过调皮的可爱表情。

“说不定王室的人也不如您过得这样好呢。”

笑着的诗人仰头看她,坐着的腰肢一如既往的笔挺如竹。

 

恶女听得诗人这般嘴甜的称赞,鼻间轻哼一笑,半是调侃又半是自嘲般地接了句。

“没有,我可是活得很难看的。”

她说这句话时眉目低垂下去,眼睛盯着诗人书摊最上面的那本诗集,有点像是受了伤的狼,但更多却都是被她掩藏好之后表演出来的优雅和贵气。

 

诗人静静听她说完,淡淡回她。

“没有多少人活得很好看。”

 

听的人安静了一下,然后又接着笑道。

“也是呢,诗人小姐您真是博学,以后我如果有机会,也想去读大学看看。”

恶女的话里又带上了敬语,于是句子再次变得冗长,她的姿态矫情而造作,诗人盯着她漂亮的唇形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去整理自己的书籍。

 

「女人一旦得知自己相貌丑陋,几句话怎能安慰得了。」

诗人脑子里不知怎地想起书里的一句,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开的书页,顿了一下后才接话。

“像您这么聪明又美丽的人,再好的大学也比不上您呢。”

 

她是这样浅淡的一句话,想得也不过是尽可能多宽慰恶女一点,可听起来怎么都是一句浓烈的赞美。

诗人心思纯真,目的正直,恶女看着、听着,随后脸上的笑容变得柔和而干净,一如诗人素净白皙的脸庞一般,没有一丝装饰用的妆面粉底。

 

“喂,诗人小姐。”

恶女又一次轻声呼了诗人。

“嗯?”

诗人抬头,黑亮的瞳孔里倒映着恶女如画的脸。

 

“君子。”

嘴唇里流出单词,看了眼诗人,恶女继续笑着朝对方解释。

“我的名字,铃木君子,可不是什么王室的私生女。”

 

她的笑容在路灯下如雕刻过后的精美塑像,却又比其多了更多的生气与暖暖温度,那小巧的脸庞上绽出的弧度仿佛盈满整个世界的欢喜与温柔。不再存在什么天使,也不存在什么魔鬼,只是一个纯粹的女人在开心微笑,便美不胜收。

 

诗人也陷入这样的笑容里怔住,片刻后,她感到自己的失态,很快便收好表情,仰头朝对方笑着点头。

“君子……真是个好名字。”

 

然后,诗人在恶女的眸子里看见也笑得灿烂的自己。

 

“你下次一定要来我店里喝杯茶,我的手艺可不差。”

恶女又一次朝诗人邀请,又一次笑着朝诗人道别后走出街口。

 

在恶女离开后第二个星期的水曜日,第四个买诗人作品的人出现了。

 

「云霄里的王者,诗人也跟你相同,

你出没于风暴,嘲笑弓手;

一被放逐到地上,陷于嘲骂声中,

巨人似的翅膀反倒妨碍行走。」

那时诗人低头陷于这段信天翁的诗句中,余光里看见有一只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诗集。她从书里抬起头来,看见那宽大的手掌属于一个拎着公文包的男人,眉目俊朗,鼻梁高挺。他朝诗人傻气地笑笑,腼腆羞涩。

“写得真好。”

他不好意思地小声一句,说话时不敢抬眼看诗人,耳朵处泛红。

 

诗人愣愣地看着他,讶异之后绽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跟三月回暖的东京相衬。

 

在男人第五次来买走同一本书的时候,诗人答应了他一起晚餐的邀请,之后便答应了更多的请求。一个月后,拎着公文包的男人牵起了诗人的手,负责接她回家。

男人结结巴巴表白的那个夜晚,诗人抬头,看不见月亮,于是她只好低下头来,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仿佛就是一个漫长的点头。

 

诗人遇见了她的读者,但她以为遇见了自己的恋人。

 

和男人同居后的第四个月正值夏天,学校的学生陷入一场自以为轰轰烈烈可做英雄的大学运动中。这场红色的暴雨已经潜伏滋长多年,在以前诗人坐在路灯下卖书的时候,便可经常听到两条街外激动的人们在振臂高呼。他们举着标语游街,举办聚会和演讲,在东京的许多地方带来躁动的喊声——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在改变世界。

但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于是这些热情的运动又多了丝末日狂欢的味道。

 

而对于商人来说,所谓理想、意识形态和人类事业的东西与他们相关太少,大学与工人的混乱与抗议倒是让他们头疼,但也不是毫无办法,人终究跟随利益,只要利益足够,嘴巴便会闭上。所以商人们依旧在四处奔走进行各种生意洽谈,在他们眼中,哪怕是游行学生和工人们喝的水、吃的便当,都是可以再大赚一次的机会。

恶女也是其中一员,只不过她还在追逐着她的宝石而已,便当与水的商机在她看了之后埋下打算开拓餐饮业的想法。

 

诗人则在这红色的狂欢下放弃了书摊,安心于同居的生活里,偶尔有好友过来请她为新一次的集会撰写演讲词,她很快写完交给对方,然后在咖啡厅看书,之后回去和男人一同晚餐。

世界的变动与冲击有时候动摇着文人,有时候又对他们毫无影响,一如许多文学独立于政治,又在偶尔依靠政治和战争汲取灵感的养分。诗人觉得自己还是运动的一份子,但又觉得自己能做的不多。

 

再见恶女便是这个时候,诗人和男友的生活出现拮据,她想起恶女曾说有事可去宝石店找她,便带了自己母亲送给的项链,想去请教一下恶女,问问这个可以换多少钱。

去到宝石店的时候发现宝石店已经被改成了一个钟表店,从现店主口里诗人得知恶女的店已经搬迁去了别的地方。当拿着好心店主提供的地址找到恶女的店面时,诗人把头仰得极高才看见恶女宝石店的最顶层。

 

“宝石店?您是说富小路桑的公司吗?稍等,这里租用的公司挺多的……唔,找到了……是在第17楼。”

门口的安保礼貌地翻着楼层信息告诉一时想不起恶女名字的诗人,她听到安保的话,后退几步抬头看去,一层楼的空间不大,但确实比以前的店面好得多。

眯着眼睛数到第12层时,诗人放弃继续数下去的打算,直接转身打算离开这栋写字楼门口。

 

“诗人小姐你终于来了!”

转身后便听到这个惊喜的声音,诗人看见刚下车准备进来的恶女站在自己面前,她身上的白色衬衫和黑裙一丝不苟地包裹住姣好身材,比上次的米色风衣更加正式干练得多,也更加别样妩媚诱人得多。

“嗯,来看看您泡的茶是不是真的很好喝。”

诗人看了眼恶女身边穿着西装的三四个人,还是没想起来恶女的名字,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朝对方点头,将拿着项链的手放进外套口袋里。

 

“抱歉,刚才让你在公司等真是不好意思,请进吧,不过不是那么整洁的地方。”把诗人引进屋来,恶女关上门,看见窗台外的雨有一些进了屋,便拿了清理工具整理,诗人走过去帮忙,恶女脸上浮出歉意。“夏天一下雨的时候这窗台总是忘记关,保姆弄完很快就又脏了。”

即使是两人跪在地上擦水,恶女还是那么腔调十足的说话方式,诗人环顾屋内,其实并没有多么凌乱,相反倒是非常井井有条,整洁得如同她身上一丝不苟的外套。

 

“没什么的,不过您的店面可真吓到我了,那么多层,跟前两年看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呢。”

诗人起了点坏心眼,笑着摇摇头,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句,装作自己并不知道恶女的公司是一栋还是一层。

 

人都有演出来的部分。

诗人也不例外。

 

“写字楼有好有坏吧,下面一二楼的百货商场直销会省掉不少开销。”

收拾好房间的恶女微翘着小指把热水倒进茶壶,她的话里意义模糊,没有纠正诗人说错的地方,也没有说一二楼的商场是不是也是她的。

恶女让人看不见真实。

 

诗人看了恶女一眼,柔柔笑道:“您真是越来越像个贵族了……话说我来不会打扰吗?”

“没关系,保姆已经把孩子哄睡了。”

恶女笑着摇摇头,把泡好的茶放到诗人面前。

“很佩服您呢,照顾孩子又经营公司,很辛苦吧?”

端起茶杯,诗人在喝下去之前悠悠说道。

 

“没有哦,很开心。”

 

恶女坦然的声音让诗人喝了一口茶的动作停下来,她看向对面倒茶的女人,安静等待对方的下一句话。

“我喜欢宝石,它们很漂亮,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觉得很开心。”

恶女果然补充了后续,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巧地把茶倒进杯子里,放下茶壶时抬头朝诗人淡淡一笑。

 

看着恶女的笑容,诗人终于想起来之前恶女告诉过她的名字——

叫做富小路公子。

 

“茶很香呢。”

放下茶杯,诗人轻松点评,那装在口袋里的项链,她打算不再拿出来。

“多谢表扬。”

恶女咧嘴一笑,肩膀微微耸了下,像个得了表扬的孩子,少见的俏皮。

 

离开恶女的家的时候,诗人回头看了看恶女,笑道:“下次就该我为你泡茶了。”得到恶女笑着的一句:“真令人期待啊。”

走出了恶女的公寓楼,直到走回家时诗人心里还在耿耿于怀,明明在见到恶女的时候已经不打算再跟这个人来往了,为何又在最后放弃了这个打算呢?

她没想明白,走过一个路口后心思已转到了如何解决目前和男友两人生活的问题上了。

 

把读者当做恋人的诗人,在和对方同居半年后分手。

 

以酒精麻痹自己了一段时间,诗人每晚回家时走路都有点不稳,那天晚上她头重脚轻地走着,看见远处有家宝石店被抢劫,警铃响得吵人。她想往前走进一点看看,脚却不听使唤地别到一起,整个人软绵绵地坐到了地上。

再起来时劫匪已经从诗人眼前的路上跑走了,她撑着身子站起来,看见宝石店的老板哆哆嗦嗦地扶着墙走出来,一副想骂又想哭的样子。

 

借着革命的名义,人的做法再荒唐与邪恶都有了庇护所,一如无数人借着正义肆无忌惮地杀人。

 

诗人安静地抱着电线杆看着那碎了玻璃窗的宝石店一会儿后,脚步跌跌撞撞地往不是家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敲开恶女的门后,诗人便昏昏地倒进了对方怀里,至于恶女是什么表情,又对自己说了什么话,诗人都听不见了。

 

她只记得恶女的怀里有香奈儿5号香水的味道,酒精味有点重,但不如自己身上的酒气浓烈,对方似乎摸了摸自己的头,又好像根本没碰自己。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眼皮沉的睁不开,诗人用最后一丝清醒的脑子想了想这个问题,发现只是徒劳。

 

第二天醒来时,诗人很快就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她红着脸下床,到客厅时发现整个房间都没有主人在,只有一位保姆淡定地看着她,然后给她端来一碗粥。

“公子小姐已经去公司了,她说您醒的话可以在这里,也可以回家,她会负责您的车费。”

保姆一板一眼地汇报情况给诗人,听得诗人宿醉的头更加疼。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摆手婉拒了保姆,诗人第二次离开恶女的公寓。

 

当天晚上,诗人买了礼物亲自登门道谢恶女。

“我知道这很冒失唐突,但我没您联系方式,只好这样。对昨晚的事情真是抱歉,打扰您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诗人说这话时有点结巴,总在担心恶女生气。

 

然而恶女笑着把诗人引进屋里,将其带到座位上坐好,随后自己又继续去厨房忙活。

“义彦去学校组织的旅行了,义辉我刚刚才哄睡着,正打算自己做一次饭呢,你就在这里吃吧。”

 

诗人愣愣地听完,半晌后才恢复自己灵活的舌头,说了句“那也好吧,我来帮您。”

“噗——你要一直这样对我用敬语吗?”

诗人的回答得到恶女突然的笑声,她转头看着站在一边的诗人,笑得轻松。

 

“唔……不知道,感觉第一次见您时就很自然地这么说了。”

低头沉思了一瞬,诗人并没有想出答案,便只能这样诚实地回答。

 

她说了实话,在那个雨天看见恶女的第一眼,她开口便自然地用了敬语,还是略有点古腔古调的那种,连她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有点别扭。

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就该如此跟恶女说话。在很久以前,她便是这样跟恶女说话的。

 

很久以前?

独自回想的诗人愣了下,再看向恶女时,隐隐约约感到对方的侧脸似乎熟悉了不少。并不是由于彼此相识后的熟悉,倒像是一个许久未见的回忆,随着点点滴滴的暗示慢慢被想起后渐渐变得熟悉。

 

可是,很久以前的诗人,并没有跟恶女相识。

 

“自然地就这么说了?哈哈,这算什么回答?”恶女的笑声把诗人拉回现实,她把炸好的猪排夹起放到纸上吸走多余的油,转过来看着诗人时嘴角挂着工整温和的笑。

“难道我就这么吓人吗?你怎么不说你看见我就要下跪呢?”

她轻松地调侃,把盘子里做装饰用的生菜叶摆好。

 

“在路上对你下跪,我怕被当疯子,我已经有两个同学精神失常了,现在大家都很惶恐。”

诗人淡定地解释,仿佛若不会被人当疯子,她肯定是会下跪的。

“所以那天你帮我打伞,是因为想过来朝我下跪?”

恶女对诗人一本正经的解释感到无奈又好笑,她熟练地关上火,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清酒,继续打趣诗人。

“可能吧……啊呃!不不不,没有这回事。”

被调戏的大学生诗人终于反应过来,她着急摆手否认,说话时开始变得磕磕绊绊。

 

恶女笑着安静地看了眼拼命解释的局促诗人,半晌鼻间泄出一丝笑声,随后伸出手塞了一个杯子到诗人手里,嘴角挂着欢快。

“你呀,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她说这话时姿势随意,一贯微微扬起的下巴却意外低了下,好看的眼睛变得全神贯注地看向诗人,语气里有着居高而引人仰望的姿态,又有着温柔赞许诗人的和软体贴。

女王般的眉眼身形,恋人般的暖柔关怀。

 

诗人听着她长者宽慰孩童般的语气,看着她柔软包容的目光,拿着杯子的手半晌没动。

她们这样亲密,不对又对,说不出哪里似曾相识,又陌生如隔千里万里、百年千年。

 

煲汤的锅子已经沸开,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厨房里清晰地响着,把偌大的房间突显得愈发空旷安静,时间都似乎煮沸在了锅里,变成气体蒸发。

 

许久,恶女好歹伸出手在发呆的诗人眼前晃了晃。

“嗯?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

诗人避开恶女的疑问,选择了沉默。

 

“那以后对我别再那么客气了,你每次这样加敬语就像在说古文,听着有点别扭。”恶女笑着转开话题,低头揭开盖子尝汤。

“嗯……好的。”

诗人木讷回应,仿佛听命行事的生涩侍女。

 

她不会告诉恶女的。

她不会告诉恶女,她觉得她似乎见过和恶女一样的人。

心思缜密而举止优雅,举手投足恰到好处得似乎经过精心计算,一颦一笑都仿佛在击杀着人心最为脆弱的欲望之地。但比起恶女富小路公子来说,那个人更为妖艳、高贵,眉眼间不可一世的骄傲都足以人臣服,却又在许多不经意间泄露出孩子般的倔强。

 

诗人觉得自己似乎曾跪在那人前面,看见那人白皙的足和质地上乘的素色衣摆,她知道不能抬头,尽管她无比好奇那人自上而下看着自己的眼神。

 

她似乎曾不断地、频繁地卑微而恭敬地喊着那个人的称呼。

她称呼那个人——大人、大人……

所有的句子都加敬语,所有的“你”都用“您”……

 

那人也曾这么对她说过——“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在说这句话时,那人也带着笑,也有温暖的神情,仿佛在宽容自己所有的口误与冒失。

可她并不知道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喊那人“大人”这一头衔时,前面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只感觉那人似乎有极长的睫毛,脖子处有一颗小痣,眼角下方也有一颗,额头很好看,但具体长何样子,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那个人,却总觉得跟那个人很熟悉。

 

那天晚上,恶女灌醉了诗人。诗人再次留宿,之后怀着不好意思的心情答应帮恶女的公司在新一轮的项目里牵线大学的教授,并义务为恶女做了两周的文案工作。

恶女巧妙地利用了诗人背后连其本人都不曾注意的资源,诗人在答应时想通这些,笑笑接受。之后,恶女对诗人也更加亲切起来,而在少有的忙碌中,诗人也淡去了不少对于失恋的折磨。可另一方面,帮恶女牵线搭桥的她被伙伴说是背叛运动去帮助资本家,为此她感到无奈而委屈。

 

不过在看见恶女穿着华丽晚礼服时,她又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变成一条七秒记忆的鱼,摆脱开来自于友情和爱情的种种远离与抛弃。

 

“也不怕你笑话,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很久以前就总觉得我好像要遇到一个人。”

项目合作完成的晚上,恶女邀请诗人在自己家中晚餐,和式的菜肴,配一瓶清酒,气氛轻松,两人都说了许多掩盖在皮囊之下的东西,无所顾忌。恶女比诗人能喝,她修长手指捏着玻璃杯的杯壁,慢悠悠跟诗人说着话,就像活了许久的长者在娓娓道来。

“谁?”

微醺的诗人一只手撑着脑袋,笑了笑。

 

“不知道。”恶女轻轻摇头,“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吧,就印象中好像手指很漂亮,人又瘦瘦小小的,说话有点冷冰冰但又很优雅,可具体说了什么我又没有印象。”

她说了一堆,顿了顿,随后又补充道。

“对了,她眼睛下面有颗泪痣。”

 

诗人抬起头,盯住恶女的脸,安静得很,原本扬着的嘴角低下去。

 

不曾注意这点的恶女笑嘻嘻地喝了口,拿着酒杯的手空出食指,俏皮地往诗人的鼻尖轻轻一点,道。

“有点像你呢。”

 

杵着脸的手缓缓放下来,诗人坐直了身子。

 

“哎呀,吓到你了吗?真是不好意思,跟你说笑的。”

毕竟是在各种人间轻松游走的妖精,被外界带着恐慌与赞许的口吻称作“魔女”的人很快就看出诗人的尴尬,她放下杯子,脸上的笑容从刚才的嬉皮又恢复为一贯的端庄得体。

 

“不是的,我没那个意思……那,你觉得你要遇到的那个人,现在遇到了吗?”

跟恶女待久了点,诗人慢慢也不像一开始那样处处敬语地谨慎。她摆了摆手,宽慰恶女后微微迟疑,觉得这样问或许不会导致冷场。

 

被问的人轻轻摇了一次头,用一种拿腔拿调的笑容做出优雅的姿态。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盼望见到她,又不想见着她。”

 

这句话说得淡然,却又猛得扎进诗人胸口,让她突然间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咽了下口水,装作若无其事地接着追问:“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恶女嘟起嘴来,像少女般可爱,她挑了下眉,耸耸肩回答。

“我自己也说不好,只是感觉她是个很干净,又让我很痛苦的人。”

 

“那你真的想找到她吗?”

诗人不清楚,明明是在说恶女自己的事情,她自己却变得无比紧张。

 

“不,我不想找到她。”

回答的果断不经过一丝犹豫,夏季的日本,空调都难以降下的温度,诗人却觉得恶女的话仿佛把自己推入寒窖的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抿着嘴,继续安静听恶女说下去。

 

“若是可以,我倒希望我以后也不见到她。”

恶女喝了点酒,依旧平静地跟诗人解释着,眉头略皱起来。

“可是很奇怪的是,我又总觉得一定会遇到,肯定躲不开。”

 

“她……是那么让你痛苦的人吗?”诗人声音弱得像是失了许多力气。

 

“噗,不是的。”不知怎的,诗人的一句话逗笑了恶女,她放下杯子,一手杵着脸絮絮叨叨,“我不是在害怕那种痛苦,我只是能够感觉到我似乎曾为她下了所有赌注,但最后却输个精光。”

鼻间泄出笑声,她调侃地弯弯嘴角,抬起手来安静端详小指上的红色宝石戒指。

“输个精光,这可太不吉利了。”

 

缄口的诗人一直等恶女最后一声叹息消失在弥漫着酒香的空气里,才又轻轻接话。

“你很计较输赢呢……”

 

“也不能这么说,做生意嘛,总是不希望这种赔得一子不剩的事情发生。”回答的人笑着,对诗人这般形容并不生气。

“要是真见到那个人,我肯定要狠狠打她一个耳光,居然让我输那么惨。”

恶女这样含着笑意轻松地说,诗人看得不知为何心底隐隐发疼。

 

深沉夜里,有划开的伤口开始慢慢渗血,躲着月色与灯光,安静而隐蔽地渗出来,不知要流到何时。

 

“有空多来这边玩吧,我一个人晚上也没什么人陪,你上过大学,过来或许还能教义彦一些东西呢。”

告辞的时候,恶女递给诗人外套,姿态雅致地发出邀请。

 

诗人看着她,沉默片刻,沉默到连风声由强转弱的变化都听得见,之后她用她黑曜石般的瞳孔看着恶女,点了点头。

 

或许是恶女的话过于柔软直击人心,又或许是处于受伤期间的自己的确脆弱,总之,之后的一个月里,诗人的确经常去恶女的公寓,有时教义彦一些功课,有时只是送点礼品来给恶女,很快就走。

恶女是个很懂女人美丽与温柔的人,做得饭菜虽不算多好,但摆盘总是精致如富家小姐的食盒。她扎起头发来垂眸做菜,一举一动都透着十足十的优雅仪态,撒盐时会翘起好看的小指,修长的食指轻轻转动调料瓶,细盐便如雪点点落到煎得嗞嗞作响的鱼上,房间开始弥漫烤鱼的香气。

 

“你好像胖了点呢,真是少见。”

第二个月的时候恶女请诗人在家里吃饭,当做为义彦补习的报酬,她为诗人盛了饭,坐下来时不经意地一提。

 

诗人拿着筷子的手僵住,随后放下来,语气模仿曾经在书摊前对自己说话的恶女。

“因为我活得很难看啊。”

心死如灰,一字一词里都透着无奈和悲凉。

 

恶女的手也顿住,她放下碗筷看着诗人,幽深黑亮的眸子似是要看穿诗人所有的前世今生。

半晌,她低下头继续吃饭,唇间轻吐一句。

“没有,活得很美丽哦。”

 

诗人看着恶女漂亮的额头,口里的饭菜忘了咀嚼。

 

饭后,恶女拿着一个盒子故作神秘地站在诗人面前,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诗人有点呆地看着她如盛满湖泊的眼睛,接着看见她打开盒子,黑色底座上一颗火焰般的石头,温润光华。

“上好的鸽血,看起来不错吧。”恶女的口气里有小孩子急于炫耀的幼稚成分。

“我不是太懂这些。”诗人表示抱歉。

“你的孩子如果出生,我就送这个给她做礼物,你说好不好?”

“你……”

 

看了眼震惊的诗人,恶女理解地笑笑,没有说破,她将石头放到诗人手里,用自己的手包裹住诗人的手,再慢慢合拢,让宝石好好躺在诗人手心。

“这个很漂亮,特别衬你,相信也衬孩子,记得要收好。”

 

诗人愣愣看着恶女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庞,又低头看看盒子里的石头,最后在离开恶女家时无奈笑着点头道。

“好。”

 

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后,诗人坐上了回乡的列车,家乡有清新的空气和广阔的田野,对安胎很有好处。她专门去了趟恶女的公寓做辞别,但却扑了空,只好写了封信放到其邮箱里,然后离开。

 

这次离开,便是15年。

 

诗人再见恶女已是十五年后的事,在国外定居以避开国内运动失败后的种种纷争,她一个人带着肚子里的孩子离开,母亲将她送到机场,父亲不肯亲自看着女儿离开,坐在家里喝醉。如今她再次回来,不过是因为在报纸上看见魔女实业家富小路公子决定结婚的新闻,以及她的企业处于消失的边缘。

 

“真是麻烦你还要跑这么一趟,劳你挂念了。”

开门后的恶女依旧美得不可思议,她脸上带笑,像以前一样装腔作势摆出富人姿态,只不过此时的她,已经确确实实是一个高贵的富人了——那种她一直追求的完美形象。

 

“义彦和义辉呢?”诗人的目光在恶女身上停留了许久,才想起少了两个孩子,想来应该都长大了。

“义彦已经工作了,不在这里住。义辉去上补习班,现在学生里的竞争很大,功课好可不足够,我没那么多时间督促他们功课,只好将他们交给那些老师负责了。”恶女回地轻松,诗人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放缓音调小心问出来此的目的。

“我听到了那些新闻,你……还好吗?如果有困难,需要我的话就说,你送的那枚鸽血要拿去救急的话就拿去。”

说着,诗人将装着宝石的盒子放到桌面,里面的鸽血能够挽救一个小公司。

 

倒茶的手顿了下,恶女扫了眼盒子,随即很快笑道。

“哦,那个啊,你没必要这样,真是让你操心。没想到要结婚了还是有那么多烦心事呢。”她说得平常,并看不出什么濒临破产的企业家形象。放下茶壶,恶女将额前头发甩到后面,转了话题。“你呢,孩子还好吗?怎么不带他来一起玩?”

“他跟义辉一样,也要去补习班。”

“都不容易呐……”轻轻感叹一声,恶女看向诗人,“怎么,外面那些新闻很吓人吗?说是魔女终于要嫁人了?还是恶女终于不再祸乱?”

诗人沉默,因为恶女打趣的这几句话,新闻里都有。

 

“我其实和大家一样,喜欢漂亮的东西,但因为我出身不好,我便不能喜欢这些浮夸。”

恶女坐回了沙发,声音变得随意。“都说是我不可能达到的高度。可是追求不可能达到的高度,也不是什么邪恶的事情。”

 

她曾有无数次的梦境,在那里,她如现实的自己一般,从最污浊肮脏的底层走到众人之上,睥睨跪拜的侍女,操控枭雄的君王。在那个梦境里,她自己就是最好的筹码,最锋利的刀刃,剖开人心底的欲望,为所欲为。

无数欢歌笑语混杂阴谋诡计,她一面谄媚,一面在转身后做出鄙视淡漠的脸。

 

而这其中,她似乎得到了谁,又失去了谁,从此她变得一无所有。所以若在现实里,她并不愿意再出现这样的局面。

抛弃了自己换来的光芒,怎会因为一个人而消失?她无法想通。

 

“我的爱情为我带来财富。”

在听到这句话时诗人略惊地抬头,对上说话者恶女静水般的黑色眸子。

 

强者可能是蹂躏道德,弱者可能是在蒙受道德的爱抚,遭受道德迫害的常常是强弱之间的人。最聪明的处世术是,即对世俗投以白眼,又与其同流合污。

恶女的战争,孤高又污浊不堪。

诗人看不见她在外面的样子,也不关心,此刻却开始感到后悔,竟然不曾更多打听一下这位名叫富小路的女人究竟做过什么。

 

“出身低贱就是我的原罪。”

恶女垂眸轻笑,一个弧度里含着薄凉自嘲与早已无所谓的看破。

诗人安静地看她,手指捏紧。

 

“不一样的。”

终于有声音响起,恶女听到声音后微惊地侧头看去,视线里是诗人专注而坚定的眼,那眼底的泪痣,仿佛和此刻认真的主人一样,不带一丝邪气。

“您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诗人接着说,语气似乎是在雄辩,却又温柔得像是伴侣间倚枕耳语的情话。

 

“我看到的您,目光清澈坚毅,即使落魄也是天底下最高贵的人,没人可以轻视您,也请您不要低看自己。”

她淡淡地看着恶女的眼睛这样说道,口气认真诚恳,言词古朴,不像个20世纪的人说的话,并不知怎地竟带上了敬语——从20年前和恶女的那次谈话后,她已经很久对恶女说话不带敬语了。

 

恶女怔怔地看她,端着茶杯的手也忘了放下。

随后她眼睛微微轻阖一下,再睁开时,脸上浮现暖阳般如恋人缠绵痴望的微笑。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

她嘴角擎着笑,如此悠悠感叹,像是在说15年前的诗人,又像是在说更为遥远的过去。

 

在那遥远到难以触及的过往里,那个人也曾如此深情而真诚地说着自己与别人不同,眼底清澈纯粹得不似是这污浊世间该有之物。她嫩红的嘴唇轻抿,柔弱中透着坚定,说出来的话像是不会掺杂任何谎言的海誓山盟。

坚如磐石的话语,抚得人心软且暖。

 

诗人因为急忙赶来,家里一遍遍催促,只得停留一阵后告辞离去。走到门口,恶女出声叫住诗人,这是她第三次叫住要离开的人。

“对了,跟你说个事。”

 

诗人在夜晚墨色的背景下回头,室内的光打在她依旧精致的脸上,暖与凉交替融合。恶女看见她疑惑的眼和下方泪痣,舌尖嚅嗫一下后还是坦然说出来。

“我觉得我好像找到那个人了。”

 

诗人听见恶女的话,愣在了原地。漫长的分针走过,她半天才僵硬地说完。

“真是恭喜你——”

一句话,她却没把所有的音节念完,念到一半就打住,因为她记得恶女并不想见到那个人,而她也就不明白这个时候是该恭喜,还是安慰。

 

她只好收起说了一半的话,鞠躬道别,身影一点点浸入黑夜。

 

“我将你作为所有的寄托,你是我活下去的希望。”

恶女看着诗人离开的背影走出路口,喃喃地说。

 

她折回客厅,从柜子里拿出一把折扇,那是前几天她陪义辉参加学园祭时偶然看见的,不知怎地便果断买了下来。

手指似是天生就能熟练优雅地打开扇子,恶女看着那粉色的扇面一点点展现出全貌,抚子花的花瓣在折扇的一侧悠悠开放,有樱花的花瓣自窗外落在上面,重叠出类似拥抱的影子来。

 

有一滴湿润落到抚子花的花瓣上,如同清晨的露珠,冷凉而凄美。

 

“没有你,我便不算活着了。”

无月的晚上,恶女坐在窗台缓缓收回折扇,脸上隐隐闪过两道晶莹的痕迹。

 

“可你却先我而死,我该怎么办呢?”

无论是现实,还是她虚幻的想象中,那个人的身影皆像是被打碎的镜子,散落成了斑驳零碎的断面,难以拼凑出她曾经爱着的模样。

可她偏偏又在每个破碎的断面中看见无数个那人的脸庞——清秀干净,眼底的泪痣凝着她所有的眷恋与痴情。

 

一周后,恶女跳楼自杀的消息登在各大媒体头条,诗人静静地走进恶女被抵押的房子里,阳光中浮着细小灰尘。

她木木地在空荡房间里绕了一圈,坐在恶女曾坐过的窗台往下看去,20多层高度,众生如蚂蚁蜉蝣。关起窗来,她看见掉出的折扇,以及……

窗台角落的一个玻璃鱼缸。

 

里面只有一尾金鱼,因为连续三天无人为其换水,此刻它正奄奄一息。诗人怔怔地盯着那鱼,随后放下鱼缸,双手缓缓摊开折扇。

一切的声音随着一点点展开的扇面,慢慢清晰。

 

“将军也一样,你真是个有意思小姑娘。”

“可爱的人,谁也不给。”

“你是我活下去的希望。”

“为什么背叛我?”

“亏我把你当做活下去的希望,亏我把你当做生的寄托。”

 

“志摩,过来这里。”

曾有最温柔的声音轻唤自己名字,来自一朵危险又美艳的花。

“是,美代大人。”

她如此应道。

 

后颈像是一并拾起回忆,感受到了锋利刀口扎进来的刺痛和凉意,携裹浓浓绝望与狠决。

诗人想起来恶女的话。

 

“我盼望见到她,又不想见着她。”

“我感觉她是个很干净,又让我很痛苦的人。”

“要是真见到那个人,我肯定要狠狠打她一个耳光,居然让我输那么惨。”

 

那么狠决手腕的人,只是想打个耳光就够了。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出打耳光那句话来的她,是有多么的柔软温暖。

 

她叫富小路公子,她叫铃木君子,她叫……

美代。

 

诗人将鱼缸抱进怀里,低下头去,肩膀颤抖,鱼缸里的水轻轻晃荡。

她没有流泪,而是用全身在哭泣。

 

死者将不会遇到杀手,此为断念断怨,却断不了徒劳的执着。自杀者不得往生,此为绝悔绝恨,但绝不了永恒的徘徊。

她注定不能与她相遇携手,并肩而行。前生不行,此世不行,来世亦不可能。

 

无尽轮回里,花叶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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