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魁的记忆里,美代夫人来的时候吉原正是秋天,红叶从窗外飘进来,落到她面前的茶碗里。她一个人静静端坐在窗边,蓝色的天空将她颀长脖颈和精致侧脸勾出完美的剪影,时光虽在她脸上留了痕迹,却没带走她的半分美丽。

外面一片饥荒,她却看起来岁月静好。

 

“哎呀,居然是位夫人啊,抱歉久等了。”从花魁道里走了许久才到达屋内的花魁推开拉门,脸上挂着媚笑与客气的惊讶。她垂眉,轻车熟路地在美代面前坐下,端起酒瓶悠悠倒进杯里,话里带笑。“不过,这里可不是阴间茶屋,夫人是不是来错了?”

对面没有答话,倒完酒的花魁停下,略有疑惑地抬起眼看向美代,然后便愣住了。

 

美代夫人的眼眶是通红的。

漂亮的人眼睛里满是震惊,撑在扶手上的修长手指捏紧,指尖泛白。她娇红的唇瓣微颤,长而密的睫毛上沾着泪光,显出欣喜与痛苦交织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她便要将对面的花魁抱进怀里放声大哭,却又生生地在惊讶中被止住。

 

花魁怔怔地看了半晌,扶在酒瓶口的手也忘了拿下来。

室内的气氛凝得如同大雪覆盖的冬日,半晌,花魁轻轻开口:“夫人……”

“多大了?”她的话被美代夫人直接打断,接着便是一个带着抖的声音朝她抛来问题。花魁被她突然的开口弄得顿了顿,原本灵活的嘴皮竟一时间没有接上话。

 

“你今年多大了?”夫人再次问她,声线渐渐趋于平稳,之前那瞬间的慌乱与眼泪还在,但已慢慢平静。

“十八。”

花魁反应过来,微一颔首,答。

 

室内又出现了寂静的氛围,片刻后,低着头的花魁才听到美代夫人的声音再次轻轻地响起。

“十八?”那人略有鼻音的声音像春天飘飞的柳絮,虽是疑问,但一点力气也没有。

“看起来不像是不是?”花魁笑了笑,似乎对美代夫人的疑问司空见惯,她大胆地抬起眉,朝对方俏皮而妖媚地勾起嘴角,“大家都这么说,越前大人也说我年纪长得太快,脸貌倒是没跟上,像是死太急了的人一样。”

美代顺着她的声音看向她的脸,素净白皙的面容上即使带着魅惑的妆容,眼角飞红里竟真如她所言那般透着孩子气的灵动清新,看起来确实比十八小了很多。

 

“哪有这种说法。”

见对面的人打量自己后如此说,花魁从容地坐近一点,“他打趣而已,不过也说不定啊,可能前世死时真有什么遗愿未了,所以才这么急匆匆地赶来,急匆匆忙着长大吧。”

她开了个玩笑,对面的美代却没有笑。

 

“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夫人站起身,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扔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茶室。

 

花魁在美代的身影转出茶室后抬起头,目光往门口看了看,不解地耸肩。

一位奇怪的夫人。

 

美代记得她见到花魁的那天,出门时大御所家齐缠了她许久,以至于原本出行的计划被推迟了一些。她乔装走进吉原,拐进风俗王越前的女郎屋,被引上二楼的茶室,结果那位大名鼎鼎的花魁比自己还慢。

花魁走过来都很慢的,主事的妓女这样恭敬地跟她说明。

支走了随行的女中德子,她喝了口茶,耐下心等。

 

当一片红叶飘进她的茶碗里时,拉门被推开,她转头看去,动作在看见来人时僵在原地。

 

“哎呀,居然是位夫人。”来人声音里带着游女们一贯有的轻浮,却又透着点纯真般的俏皮,美代愣愣地看她走过来,在自己面前坐下,端起酒瓶,垂眉倒酒。

她感到自己的指尖颤抖,视线止不住地开始模糊。

 

怎么可能……

那白皙到几乎病弱的肤色,单薄纤细的身子,微翘起的上唇,右眼下如点墨般的小小泪痣……一切的一切,都是美代闭上眼便可想象的熟悉,就像一首背诵千万遍而熟记于心的诗,连一撇一捺的走势都记得清清楚楚。

 

花魁的样子,跟十多年前的那个身影重合。

那个几乎出现在自己每个夜晚梦境里的身影。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美代的异常,抬起画一般的眸子看着她。

 

美代知道自己失态,却无法控制,两人如对峙般地僵持了片刻后,她才一抿唇,问出第一句话:“你多大了?”

对方回答地乖巧,美代其实没怎么听见,只感觉这样的相貌跟其年纪比起来,过分稚嫩了些。

随后对方便懒散轻挑地开起了玩笑,将美代从无法分清现实与虚幻地恍惚里扯了回来。

 

她不是她。

虽然长相无差,却还是看出了,她不是她。

 

一样的眉眼与嘴角,花魁的脸上却没有那人清清冷冷的气息,而是时刻带着吉原气息的轻浮不恭。

那带着泪痣的眼即使恭敬地低了下去,依旧媚得很。

可正是这份不像,又狠狠地在美代心口划了一刀,提醒到她曾经彻底的失去与不可挽回。

 

生了一副好皮囊,连折磨起她来都是那么一针见血。

 

于是她站起身,片刻也不想呆,像个落荒而逃的士兵。

 

美浓部推荐的这个花魁,最后是用来击败将军家庆,还是会用来击败自己呢?

回去的路上,美代一面想着,一面咬破了下唇。

 

第二次约见花魁,已是半年后的事情,吉原游廓的秋天离开,屋檐积雪消融,变成了初春的樱色纷飞。饥荒依旧肆虐人间,游乐之地倒是不见半分困窘。

 

“夫人您又来了啊。”花魁推开门时依旧笑得媚极,像美代来时路边绽放的花一样,虽娇不艳,透着在其他游女身上少见的清纯天真。

“上次您只说了两句话就离开,我还以为夫人您生我的气了呢。”她还是同上次一样自然地在美代面前坐下,话里说得担心,神态倒不见惶恐。她端起酒瓶为美代斟了一杯,袖口沾上一片飘进来的樱花。

美代安静地看她倒酒,伸出手,纤长的指尖捏起她袖口的花瓣,反手拿起,看了几眼后放到酒杯里。

 

花魁的动作在美代的指尖碰到袖口时不自然地顿了下。

“多谢夫人。”

她睫毛轻颤,有点躲闪地垂下去,眨了眨。

 

对面的人捕捉到了花魁的样子,鼻间轻轻笑了声,没有说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花魁,今天是你的生辰吧,十九了?”

她的声音不再是上次的颤抖脆弱,而是带着稳沉的气势,花魁略讶异地抬头,对上美代那双桃花般的眼,眼角有些许细纹,但挡不住那人眸中艳丽的光芒与压人一等的华美感。

“是……难得夫人记挂。”

那双眼睛过分美丽,花魁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躲着人的目光,心里略略吃惊。

 

“那真是恭喜。”美代的声音落在花魁胸口,听得她有点茫。“来时看到有卖,挑了只给你,算做贺礼。”美代一面说着,一面将一只发钗掏出来。

“哎呀,太破费了,多谢夫人。”花魁笑了笑,大方地接过美代递来的礼物,随即便将其直接插到了发丝里。

 

“好看吗?”花魁笑得轻飘飘,是游女们常见的那种老练的勾人笑容,可花魁做起来,却总是比其多一分干净,美而不妖。

美代点了点头,嘴角的笑容淡下去,看着摆弄发钗的花魁,开口:“你知道我是谁吗?”

 

“美代夫人的大名有谁不知?”突然被这样问道,花魁却不露半分慌乱,她淡定地又摸了摸头上的钗,看向美代盈盈一笑,“倒是不曾想到夫人竟然如此美丽,难怪大御所不肯再理朝政了。”

“你懂很多……”美代对花魁淡然的态度显出讶异,随即眼里似闪过一丝失望,“这是好事。”

本是庆幸的口气,听起来却像是某种希冀落空。

 

美代说完,站起身,花魁顺着她的动作抬起头。

“既然是生日,便不打扰你了。”

还是留了一句话便走,花魁看着她离开,转回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回大奥的路上,美代去了一趟智泉院,美浓部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

“夫人,她是否合适?”男人低着头,问的话里透着邀功的期待,美代沉默不答。

 

“十六岁便成为太夫,姿色为吉原上等,尚未接客,也不曾有过情人,但天资聪慧,对时局见解到位,定是知进退之人,可谓内外皆上品,一旦拉拢,将是我们对抗家庆公的一大利器。”见美代无话,美浓部忙接着说了一串,语罢又抬眼看了下对方,“夫人?”

“我知道了。”美代看着前方,心不在焉地应着。

 

两个月后,花魁再次接待了美代,那是个蝉鸣不止的夏日,午后的太阳晒得四处昏沉,人也变得不是那么机灵。

“小的该死,请夫人恕罪。”茶壶滚落一边,水迹顺着桌子蔓延,花魁在美代面前跪着,头低低的,略有慌张的声音显得谨慎乖巧。

美代看着她低头跪着,口里是滴水不漏的敬语,心猛地一疼。

 

“请您回屋。”

“为什么?”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那时那人的声音,似随着花魁的这一跪,全部潮水般地往美代面前涌来,狠狠地冲进早已封闭起来的城门。

她眼眶酸涩,咬着牙,耳下的脸部轮廓因用力咬牙而显得分外清晰。

 

茶室一地寂然。

 

“你不该死……”

不知过了多久,低着头的花魁听到耳边传来美代的声音,轻柔地像是在轻抚孩子,又像是一个失神的呢喃,絮叨地念着一件珍宝。花魁大胆地抬头,看见美代夫人倾城容颜上弥漫的悲伤。

她也感到心口一痛,但不知为何。

 

一瞬过去,美代夫人的脸色恢复了往常的艳丽深沉。

“不过洒了茶而已,不到死的程度。”她朱唇轻启,这次的话完全是对着花魁说的。

 

语毕,她端起洒了半杯的茶,垂眸喝了一口,抬起的袖口遮住大半张脸,花魁则看见那繁花布料后面若隐若现的一个吃痛蹙眉,以及美代眼角的晶莹闪光。

 

“敢问夫人一句。”当美代再次来到吉原的时候,花魁不急着为其斟酒,而是进门后便恭敬地在她面前跪下,少见的正经。

美代怔了下,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小人是否与夫人的某位故识长得相似?”

花魁的声音跌进了茶室的空气里,糅杂着窗外吉原的欢歌艳语,像一首曲子的尾音,收拢了所有的嘈杂喧嚣。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起了些风,积雪窸窣地从屋檐上往下坠,砸出琐碎的节奏。

 

花魁低头跪了很久,跪到她膝盖开始发麻,对面端坐的人却一直没有动静。

 

“没有。”

在花魁几乎要放弃地抬头时,美代压低的嗓音裹着细雪的声音飘进她的耳里。

 

花魁眉头微蹙,随后坐直身子,嘴角戏谑地勾了勾。

“前几天大崎局来了一趟,看到我的时候——”她恢复了往常游刃有余的轻佻,媚眼看向美代时多了几分大胆试探追究的味道,“也是跟夫人您第一次见我时一样的表情……”

 

“你半分都不像。”

未说完的话被带着冷怒的声音打断,花魁识趣地闭了嘴,俯过身去,为说完话后便紧抿双唇的美代添酒。

“是小的唐突了,请夫人恕罪。”她凑近美代,食指沾了点朱红,举止轻浮而大胆地在美代唇角抚了抚,为其补好淡下去的色泽,“让您妆花了,可是小的罪过。”

 

“放肆。”

美代目光挂起冷厉,斜睨她一眼,身子却坐的镇定,未曾起身阻挡她的行为。

 

“大崎局?这么说来寺社奉行的人已经去过吉原了?看来也是去拉拢的。”智泉院里,日启面色严肃,话里透着焦急怒意,他手里的佛珠被捏得仿佛下一刻便要碎裂。

“估计是了,我们必须行动了。”一旁的女中见此,也俯过身来谨慎地看着美代。“花魁来年便二十,正是合适的时候。”她说完,顿了顿,看向一直沉默的美代。

 

“夫人,您还在犹豫什么?”

女中的话小心翼翼,美代听得手指发寒。

 

开春的时候,美代在樱花还未绽放之前又一次出现在吉原,越前屋的屋主亲自将她引至二楼雅间,直到花魁出现后才退下去。

屋内只留两人,花魁从容地坐在美代对面,一曲《梅枝》弹得悠扬。

 

美代一言不发地听着,手里折扇缓缓摆动,上面的抚子花瓣也跟着摇荡。曲至半途,她突然开口。

“不要弹了。”

琴声骤歇,花魁放下手,抬眸看着美代。

 

“把衣服脱掉吧。”

美代说得轻松,仿佛在念叨一个平常天气。坐在对面闻此,花魁端坐的身子僵了僵,一贯淡然自若的眸子少见地微动一瞬。

 

“怎么?”见花魁未有动作,美代戏谑地笑了笑,眉毛一挑,“不愿?”

“不是的。只是……”一贯大方的花魁接话时显得硬涩,她难得嚅嗫了片刻,随后才慢吞吞开口,“只是夫人您出的价……还不够。”

她说话的声音极小,是花魁不常出现的为难神情。

 

鼻间不屑地发出一声冷笑,美代端起酒杯,道:“你平日也是这样拒绝别人的吗?”

“是。越前大人说过,不愿的话,直接说价钱不够就可以了。”似乎恢复了镇静,花魁回得坦然,她看着美代,目光毫不闪躲,“不过夫人您这次,是确实不够。”

“要价太低就是自降身价,我会被越前大人骂的。”

说到最后,她又多补充了一句,似乎是怕美代不信。

 

“左卫门这人倒挺会做生意的。”美代笑了笑,自言自语地感叹了声,随后她抬起头,眼睛看向花魁,“那如果我给够了你的价位呢?”

“来者是客,小的没有不做生意的道理。”花魁垂眉,声音里倒也不见勉强。

 

美代不动声色地听着她说完,许久不做反应,茶室的气氛又沉了下去。

 

当楼下游女娇而尖锐的笑声飘上来时,美代从身侧拿出一个包裹,放到了两人中间的矮桌上。花魁扫了眼,眸子思索般地左右微顾一刻,旋即恢复平常,却也不伸手接过桌上的东西。

见花魁不动,美代放下手里的杯子,纤长玉指捏着包裹一角的布料,缓缓打开。

 

金黄的色泽,是吉原游廓里所有游女都希望获得的财富。

 

花魁神色平静地看着一袋钱财,笑了笑,手依旧规矩地放在腿上,她抬眉,对上美代漠然的眼睛。

“自夫人到此两年来,每每都给越前屋诸多救济照拂,让我们得以熬过饥荒,这次又突然给这么多,难道是想娶了我不成?”对桌上的钱仿若不见,花魁说完,拿起酒瓶,轻巧地走到美代身侧,捻着袖子,为美代已经喝完的杯子里又斟了一杯。

“你叫什么名字。”美代任由她为自己斟酒,也不急着回答她的玩笑。

“夫人真是有趣,我的名字您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问你本名。”眉头皱了下,美代的声音里带了点不耐烦。

 

花魁听起来,怎么都不是正经名字,就像她刚才说那娶不娶的话一样,不正经。

 

斟酒的手依旧缓缓地忙活着,花魁嘴角一挑,“我没有名字。”

“从被卖到这里的那天,花魁就是我的名字。况且现在吉原叫花魁的人已经不多了,是不会弄混的。”

她一面倒酒,一面说得轻巧。

 

整个吉原有不下十多个太夫,唯有一个人名字就直唤花魁。

 

美代看她倒完了自己的杯子,又转身拿起另一个杯子倒酒,看来是给她自己也斟了一杯。她静静地看花魁低眉倒酒,嘴唇轻抿一瞬,随即终于开口。

“你可愿入奥?”

 

花魁倒酒的手停了停,又继续镇定地将酒注入杯子。

“为何独来问我?”她将杯子斟满,放下酒瓶,视线从瓶口转到美代身上,嘴角依旧笑意盈盈,似乎对美代会这样问早已料到,“夫人您,是要将我送去那个地方吗?”

美代看着她带泪痣的眼,不答。

 

“一个比这里更大更华丽的吉原?”

花魁的口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刻薄嘲讽,她说完,也不管美代,自己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美浓部会收你做养女,你资质好,估计不出三月便可进去。”直到花魁将酒杯放下,美代才慢慢出声,视线依旧锁在花魁身上,“你会成为家庆最宠爱的侧室。”

 

“家庆公吗……”眼睛略有出神地盯着杯口残留的酒液,花魁声音稍显漂浮。“在十二代将军身边安排进自己的人,以此巩固自己在大奥里的势力,夫人真是一刻也不肯放松。”

她自语片刻,转而斜视美代,“可是,我为什么要帮夫人您呢?”

“不肯吗?”美代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同样抛了个问题给她。

 

花魁盯着美代冷淡的眼看了看,低下头,又给自己斟了杯酒,嘴角扬了扬。“我还以为我和夫人可以做朋友呢。”

她笑着说完,将杯底酒一饮而尽。

 

“智泉院的香火应该很旺吧。”放下酒杯,花魁的指尖在杯口轻轻画着圈,美代摇着扇子的手瞬间一滞。

“夫人做的生意,可比我们小小吉原厉害多了,我一无所长,怕是不能为夫人分担什么。”花魁话里带刺,美代听了,不屑地笑笑。

 

“哦,原来花魁是这样看待我的啊。”眉毛傲慢地挑了挑,美代收起手里折扇,啪的一声放到桌上。她笑着,说的话也同样不客气,“无妨,若有看中的和尚,我也会为你引见的。”

她端起酒杯,将里面的酒倒在桌上,起身离开。

 

美代走后的第二天,吉原越前屋又来了别人。

 “拜托您了。”水野忠邦的头碰到茶室的地上,唤作志摩的花魁抬眼,看见这老臣洁白的头皮。

 

“大御所已经六十了吧。我去了,能得宠几年呢?不过是为分散那位夫人精力而已。”花魁低头把玩着一根发钗,音调散漫,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美代心狠手辣,大御所却对她有求必应,将军大人也受其束缚。若大御所逝世,不知整个江户会如何。敌人狡猾,自己就得更狡猾,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未对花魁的怠慢恼怒,水野直起身,说话依旧沉稳,“只要您能让大御所分心便是了,断不能让美代在继承人上再做什么手脚。”

他眼神锐利而冷沉,像条内敛的蛇。

 

把玩着发钗的手停下来,花魁抬起带着泪痣的媚眼,看向水野时透着挑逗的妩媚,以及若有若无的轻佻。

“我,为什么要帮将军呢?”花魁少见地说话不带敬语。

“放肆!”身后的侍从几乎要拔刀,水野忠邦及时止住了他的呵斥,不疾不徐地转回头继续看向花魁。

“一旦家庆公得以摆脱大御所的桎梏,您将是最大的功臣。”

水野沉稳得像水里的巨石,一丝动摇都不曾闪露。

 

“二十岁的美好年纪里,难道不适合得到全天下最尊贵之人的宠爱吗?”离开越前屋的时候,水野如此朝坐在桌前的花魁说道。“请您多考虑一下。”

 

水野和侍从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街道上,花魁从窗边往下看,眼神里是平日从不显露的冰冷。

“小姐……他说的……”一旁的女孩阿琴在花魁身边跪坐下来,她是常伴花魁的一位新造,比花魁小两岁,自花魁懂事起便与其同住同行,虽谈不上相依为命,却也是足够的亲近。

“是假话。”花魁的眼睛依旧看着吉原游廓的出口,嘴里淡淡地接着阿琴的话,“将对手说得过分强大,只是为自己的不择手段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不得已而为之?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得已?他们说着不得已的时候,手早就开始行动了。”

“可是他说美代夫人……”

 

低头轻笑了一声,花魁收回目光,“她看起来孤零零的,一个孤零零的女人怎么能毁得了整个江户呢?”

 

她视线落到手里的发钗上,唇边几句呢喃。

“而一个孤零零的我又怎么可能救得活整个江户呢?”

 

水野忠邦离开吉原没几天,那位摔杯离席的夫人再次来了。

 

“人心真是易变。”她斜倚在矮桌上,手里依旧拿着前几天的折扇轻摇。“没几天你就可以成为功臣了。”

“夫人说的哪里话。”花魁听出了她话里的讥讽,只当不闻,凑上前去,将茶壶里的热水浇到茶碗和茶筅上,“人心是最难变的了。”她一面温碗,一面答话。

美代摇着扇的手顿住,头微微抬起,细眉微蹙地看向嘴角淡笑的花魁。

 

“越前大人当初为了从深川宿场来到江户,娶了本已金盆洗手的阿定夫人做妻子,阿定夫人甚至为其重新接客,可当两人把越前屋经营成如今这般规模时,越前大人却抛弃了她。”

花魁叙事的声音轻软,美代的眼神里还带着点疑惑,似乎不太明白花魁为何突然谈论起她老板的私事。

 

花魁清淡的语调还在继续,美代不便问,遂安静听下去。

“其实阿定夫人也知道,当初越前大人娶她也只是为了找个精通风俗的专家。不过一旦嫁人,她也慢慢忽视了越前大人最初娶她的心思,直到越前大人娶了侧室,她才想起来,薄幸的人永远都是薄幸的。”

拿着折扇的手猛地捏紧。

 

扫了眼美代的细微动作,花魁笑笑,从盅里取出两勺茶粉倒入碗中,口里缓缓道:“人心难变,它本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说其易变,说其不若初见,不过自己松懈疏忽了……”

“心没变吗?”安静看着花魁调膏的人突然开口,像是不自禁的失言。

被打断的花魁怔了怔,低下眉眼,“小的妄言了。”

“无妨,接着说吧。”

 

“觉得心变了,或许是忘了初见的真心,或许,只是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花魁再次开口,拿着茶筅的手白皙似玉。“无情的人总是无情,痴情的人也总是痴情。”

她的话音落地,整个茶室便只有茶筅击拂建盏的声音。

 

“所以你想说你没变,而是我没看见吗?”茶壶口的白色雾气悠悠飘起,美代的声音过了许久才跟其一并扬起。

“夫人您只是不敢信而已。”花魁放下茶筅,圆润指尖在白色丝帕上轻点一下,“您所处的地方,可能不信真心才是活下去的办法吧。”

风月场里的人说起话来总是带着勾人轻佻,花魁的声音却难得干净,她平静地说着,眼睛看向起了沫的绿色茶膏,未曾注意到对面美代的眸子泛起水色。

 

“痴情总是痴情……”耳畔传来华贵妇人的一声长叹,花魁微惊地看去,但只能看见美代望向窗外春色时那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侧脸。

美人永不会有迟暮的时候。花魁看着美代即使带了岁月皱纹也依旧惊艳世间的脸,心底一面暗暗感慨,一面又对美代那寂寥的神色感到自己也不清楚的悲伤。

她为美代第二次感到心疼,却还是不知道是何缘故。

 

“原来没有变吗?哈哈,真是伤人心。”

看了片刻窗外的樱花,美代垂下眸,嘴角无力地勾了勾,声音带笑却似哭。她如一个老者,累了倦了,眼皮乏力地耷拉下来,嘴唇缓慢开合,似在念叨一个久远的回忆。

 

花魁看着她,觉得美代在说的人是花魁,又不是花魁。怔了片刻,见美代慢慢恢复成一具安静石雕的样子,她才试探地开口。

“那夫人您觉得,我该去哪边呢?”

 

“你该在你自己这一边。”空洞的眼神似被花魁的一问点醒了几分,美代睫毛微抬,话里变得柔和。

没有欲望的人,拥有美代无法打败的堡垒。

 

“我不能信你。”她长长地叹气,不再搭理花魁。

哪怕你是我活着的唯一寄托,我却依然不敢相信你。哪怕我明白你情意不变,也已经不愿再付半分信任。

纵然你不变赤诚纯粹之初心,我却也从未变过多疑狠毒之本性。

 

而要我现在才知道这些,又实在是太伤人了。

 

回到大奥的时候,美代朝手下的御中葛吩咐道,“算了,放弃这个计划,重做别的打算吧。”

“夫人——!”女中德子着急,想努力劝美代收回出口的话。

“她不合适,家庆也不是容易被美色蛊惑的人。”堵了德子的口,美代起身,往内室走去。“我困了,你出去。”

 

而与此同时,吉原越前屋内却也和女中德子一样,显出了紧张的气势。

“拜托您了。”水野再次跪下来,花魁冷冷地觑着他。

“这不是拜托人的口气。”她唇动了动,视线看向一旁哭泣的侍女阿琴,女孩的衣服被撕烂了领口,露出单薄的肩膀。

 

“就一次而已。”水野坐直身子,深沉如蛇的眼睛径直对上花魁冰冷的眸,无视身后女孩瑟瑟发抖的哭泣声。“报酬如此丰厚,左卫门已经答应了。”

花魁眼底闪过一丝敌意,肩膀因深呼吸而抬起,随即又缓缓趋于平淡。

“那小的冒昧请您给阿琴重新买件衣服吧,她素来体弱,会受寒的。”她说完,转头看向窗外,不去理睬水野的回答。

 

水野离开吉原七日后,在美代懒散倚在窗边对着鱼缸发呆时,听到了有人走近门口的声音。御中葛德子跟来人低语了几句,随即朝美代通报。

“夫人,卖扇的人来了。”

 

卖扇?

美代皱了下眉,略一沉吟,随即坐直身子,让德子将人带进来。

 

当门一点点拉开的瞬间,门外的商人缓步走进来,美代感觉呼吸都被捏碎。

“你?!”

她震惊地仰头看着来人,一双美目映着对方眼下的细小泪痣。

 

“小的是来还夫人的折扇。”花魁媚而清秀的脸在一身朴素的衣服里显得更为撩人,她规矩地跪下,不像平日在吉原里那般媚态恣意,却也足够从容清傲。

“你不要命了?”一声呵斥,少见的慌张。

“等了几日,夫人却一直不来,像是忘了小的似的,只好冒昧了。”对美代的反应并不惊奇,花魁慢悠悠从腰间掏出一把折扇,放到对方面前,“平日见夫人从不离身,看来您应该十分珍重吧。”

 

闻此美代愣了愣,继而才移开怒视花魁的眼睛,看向地上摊开的折扇。

抚子的花瓣落在粉色底面上,与此刻满园春色搭调,同时也让那双原本盛着紧张的眸子在看见其的刹那立时软了下来。

她眼底在瞬间溢满水光,嘴带着颤,微微张了张,然而一个轻叹后,这些无意间泄露出的欣喜与庆幸又被她悉数收回深沉的表情里。“我还以为丢了呢。”她平静地说,没有急着去把扇子拿回。

 

这一切被花魁平静地看去。

 

“这地方比起吉原,还真是漂亮太多了。”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待得美代话毕,花魁移开眼,方悠悠开口,用起了以往和她聊天时的闲适语气,“说来夫人半年前让我自己决定是否来此,是放弃了小的吗?”

美代眼波横了她一眼,似是对她那份悠然的样子显出微微嗔怒,她俯身拿起折扇,口里语气倒不像眼神那样冷厉,反是有点耐心解释的味道,“人少了点,不如你那里热闹,强行来此,估计会不习惯。”

 

一个轻笑从唇间泄出。

“哦?夫人放弃让我入奥,难道只是怕我在这里不舒服?”花魁有点反常地不依不饶,看起来倒像是在撒娇。

 

对花魁的态度疑惑地皱了下眉,美代还是不以为然地回答了她。“大奥不是什么好赚钱讲价的地方,每个人都没有拒绝将军的权利。不来最好。”

花魁盯着美代看了片刻,嘴角勾起温软笑色,她低下眉眼,俯身朝美代拜下。

“有夫人您这句话,阿鹤真是万分感激。”

 

看着折扇的人顿住动作,目光移向突然跪下的花魁。

“你叫阿鹤?”她颇有好奇地追问一句。

“贱名而已,我也很久不用了。”

跪着的人轻巧回答,屋外樱花被风带起,有一片飘进屋内,落到她的脚边。

 

花魁在离开美代房间后迷了路,走进了大御所。

 

“谁!”

一人闲坐赏花的家齐在看见花魁的脸时痴了半晌,直到花魁转身跑开后才发现自己并未出现幻觉,遂警觉地喊出口,脚步也跟着追上去。

花魁按照水野所给的路线在大奥各路回廊里穿梭,留给追来的大御所家齐一个模糊轮廓,随后才一点点退着脚步往出口走去。

 

不料后退的时候撞上一个人,她趔趄一下很快站稳,却被身后人小心地伸手抱住,后背跌进对方的胸膛里。

是男人的宽阔肩膀,但不算厚实,反倒略显单薄,花魁慌张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袍的男子,眉目里似和之前看见的大御所家齐公有点相似。她吓了一跳,推开男人无措的手时瞥见对方衣服上的三叶葵纹。

 

这是将军的家纹。

花魁认出,心猛地一沉。

 

“实在抱歉,请您恕罪。”她急忙低下头,匆匆说完后便往后跑去,长袴束缚腿脚,却也顾不了太多。

“等等!你叫什么——”

男人的声音在后方唤她,然后一点点变得遥远。

 

“大奥里有哪个女子眼角带颗泪痣吗?”

傍晚时分,美代受传来到家齐处,一进门便听到这么一句让她心惊的话。

“您在说什么呢?”她声音略有忐忑。

“今天见到个孩子,真是个美人,就是总觉得面熟,好像以前见过似的。”大御所不以为然地说着,未曾注意美代的异常。

 

“可能是跟着商人走错进来的吧”起身坐近,手搭在家齐的胸上拍了拍,美代声音魅惑,“相似的人总是很多的,您当初看见我时,不也总说我像家治公吗?”

听闻家治公的名字,大御所的面色不出美代所料地僵了僵,他尴尬地笑了几声,端起酒杯继续看起舞蹈。

 

美代则侧过脸去,低眉时瞳仁不安地转了转。

 

三日后,美代的声音少见地尖锐响起。

“你说什么!?”

“大御所……已经快到吉原了……”德子脸上也颇为焦急,解释时都带着磕绊。

按在扶手上的指尖瞬间发白,美代深吸一口气,平息了身上的些许颤抖,随即果断吩咐下去:“让美浓部快点过去!一定要拦住他!快!”

 

吉原游廓里的越前屋迎来了最尊贵的客人,花魁跪在地上,头几乎要低到尘埃里。

“别害羞,抬起头来我看看。”大御所家齐的声音尽量温柔,他的折扇挑在花魁下巴上,一面抬起一面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嗯?”

花魁乖觉地配合家齐抬起头,抿了唇之后忐忑开口:“大人……”

“父亲——!”

 

花魁的话是被第十二代将军家庆所打断的。当时那位略有瘦弱的将军冲进屋内,把他的父亲家齐吓了一跳。

他的身后跟着来迟一步的美浓部,见将军在此,美浓部只得慌张地躲到一边。

 

在大御所家齐愠怒地离开后,花魁听到了内向将军的表白。

“别害怕,那是水野擅作主张,我……我不会让父亲抢走你的。”

家庆的肩膀比一般男人单薄,花魁被他搂进怀里,有种未被拥抱住的实感。春夜的风刮进屋来,被抱住的花魁还是觉得有点冷,她提了下肩,自己抱紧了自己的手。

 

花魁没有遇到过能让自己不再畏寒的怀抱。

虽然被不少人搂过,也在很多人的怀里笑得灿烂,可即使被男客们抱得再紧,她也依旧觉得这些都不是个属于她的拥抱。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得到,似乎她应该躺在某个人的怀里,而不是在各种客人臂弯,更不是在这位将军肩上。

可那个人是谁,那个拥抱又是什么样子,花魁想不起来。

 

大御所暗访吉原的事件过去五日,花魁意外地没有被将军召唤,也没有再见过家齐公,而是迎来又一位吉原的常客。

“家齐公这几个月都在跟我念叨吉原的美色。”美代在桌边坐下,她与家齐和家庆不同,女子的身份让她每次到越前屋都足够隐蔽,也没几个人胡乱叨扰,是以姿态分外从容。

花魁坐在她的对面,没有接话,眸子垂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白皙肌肤上投出重重阴影,遮了眼底的泪痣。

 

“我还以为你真的只是来还折扇的……”不理睬花魁的沉默,折下旁边的一朵干花,美代将花瓣摘下,眼神阴鸷地抬起看着对方,嘴角勾起轻笑,“看来我们的花魁已经做出了选择。”

花魁安静坐着,眉头少见烦躁而隐忍地蹙起,第一次没有为美代斟酒。

 

将花魁的沉默悉数收尽眼里,美丽的夫人扬手把花从窗口扔下楼去。时值初夏,红色的花瓣在一片渐趋繁盛的光景里翻飞,似提前落了一场雪。

“不想跟恶毒的美代为伍,于是去了正直的水野忠邦那里吗?”一双杏眼悠然地看着花瓣飘落,美代的声音带着笑。

 

扫了眼窗外盎然绿意和明亮日光,被抛下的花已经难觅踪迹,“花瓣落去哪也不是由花瓣来决定的。”花魁淡淡开口,没有直接回答美代的问题。

“身不由己的事多了去了。”径直就说破了花魁言外之意,美代放下手,“我可不信我们花魁是会说出‘不得已而为’这种话的人来。”

花魁咬紧后牙,一声不吭,对此不做否认。

 

“所以我很想听听看,潜入大奥勾引家齐公的时候,我们花魁是怎么想的。”美代的声音戏谑且傲慢,一点点显出逼迫的味道。

 

咽了下喉,花魁深吸一口气后抬眼对上美代的眸。

“饥荒七年,单是越前屋的女子就已死去大半,我和阿琴分食一杯茶以充饥的时候,将军大人正在为祭祀忙碌,我记得那时夫人出行,分发了不少粮食。”她看见美代的眼神微有一晃,于是接着说下去,“平民百姓之苦,夫人应该很懂才是。”

“那又如何?”

 

“水野大人希望奢靡之风不再泛滥,而夫人也不是执着富贵之人,两者相斗,总有人受伤。”花魁坐得笔直,目光里却透着自己也不确定的虚浮,“夫人既有这样慈悲怜悯的心肠,为何不借此……”

 

“怜悯?”一声轻笑截下花魁未说完的话,“你以为我是在怜悯?”美代的声调高了些,像是听到了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

花魁心底一沉,略有提起的肩膀失望地松下,“我知道,大盐余党肆虐,不安抚,谁都不好过……”垂下眼去,似是放弃了劝说,声音都变轻了,“对夫人擅自揣测,是我僭越了,请夫人恕罪。”

 

对面的人安静了片刻,看着花魁低眉请罪的样子半晌,眼底方闪过的柔软藏下去。

“你说的没错,我本就出身贫寒,自然是懂百姓之苦,但是……”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花魁听到她话里的转折,抬起眼看她。

“百姓,只是苦,可不代表他们不恶,贵族也一样,只不过稍有权势而已。”

美代的声音落在凉了的茶碗里,花魁听着,感到后背发麻。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贫苦就没有杀戮,不会因为贫苦就没有欺凌,不会因为贫苦就没有邪恶。甚至,因为贫苦,恶将更加丑陋。在寺庙艰难活下去的时候,她便见过,贫穷的武士依旧会同声色犬马、强占良女的富人一样,对美色露出禽兽模样;同样,在吉原卖弄姿色的时候,她亦见过,衣着华丽的贵族依旧会同平民百姓毫不犹豫把女人送至吉原一样,将女儿们卖入大名之家。

人永远是那一拨人,只是所处位置有所不同。

 

花魁闭着嘴,不能反驳美代的话。

 

“所以我不会对任何人怜悯。”夫人的声音响起,花魁的下巴被她用食指挑起来,就像几日前大御所用折扇挑起自己下巴时一样,不同在于,美代的脸随着花魁仰起头而放肆靠近。她开口说话,鼻尖几乎要与花魁的鼻尖相碰。

“水野那个老头一定会输,只要我还在,你别想再靠近大御所一步。”

 

在美代对花魁说完那句话后过去了两个月,当夏季里那些生命繁盛的蝉鸣开始一点点携着衰败准备离开吉原的各个地方时,花魁病了。

“你真的是不要命了。”只有两人的和室里,美代端坐正中,看向穿着商人服饰的花魁微微眯了眯眼。

“小的是来看望阿琴的,但许久不见夫人,实在想念,便先过来冒昧叨扰了。”花魁轻咳了几声,她单薄的身子比之前更瘦了几分,仿佛秋风里的飘零落叶。

 

 “哦?我记得上次花魁你来可不只是为了还我折扇那么简单。阿琴现在是大御所身边红人,花魁你不去见曾经的姐妹,反来找我这么个早就御褥辞退的老人,可是说不过去。”

她嘴角嘲弄地笑笑,声音讥讽地说着,身上的折扇没有打开。花魁听完,忍了下喉咙想要再次咳嗽的不适,恭敬接话。“夫人别这么说,夫人对小的和阿琴多有照顾,小的不会忘。”

 

“是吗?”挑了挑眉,美代看了花魁片刻,随即撑着矮桌俯身过来,脸凑近花魁,气息打在对方的侧脸上,让对方身子僵了僵。

“吉原的女子都喜欢这么不要命地往大奥里冲吗?”

她打量地看着花魁,说话时像蛇在吐信。

 

“水野大人的话她得听,”轻吸一口气恢复镇定,避开美代冷沉的目光,花魁面上风平浪静。她仍是垂着眉,话里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乖巧知礼,“我是孤儿,四岁时被接到吉原,六岁遇到阿琴。她为补贴家用而来到吉原,在饥荒最烈的那年,她自己饿着也要分一半食物给我。”

她絮絮地说完,又咳了几声,随即往后一点拉开距离,俯身朝美代拜下。

“阿琴这孩子愚钝,此番入奥,还望夫人能多关照她一下。”

 

“愚钝?我怎么没看出来?”美代答话的时候眼睛依旧牢牢地紧盯花魁,似乎想从花魁低下去的头颅上瞧出什么端倪,“拦下了你,却没料到还有别人可以打入大御所的心,若说这是我的疏忽的话,她也太会钻空了吧。看来当初家齐公去找你时的大阵仗给了她不小刺激呢。”

她声音像一张白纸那般平淡,却能让人听出内里的寒意和愠怒。

 

“小的也不曾想到阿琴会答应水野大人的提议。”花魁头依旧低着,“可我相信夫人是不会为难阿琴的。”

“你又揣测我了。”美代蔑笑。

“小的不敢,只是吉原女子那么多,除了我和阿琴之外,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帮助夫人。夫人两年前就找到我,说明早有此打算,可在我拒绝夫人之后,夫人却没有任何再另找他人。”花魁抬起了点头,嘴唇抿了抿,“如此犹豫,难道不是因为夫人同样讨厌将女子作为工具来获胜吗?”

 

耳边传来美代的声音,已经没了刚才带刺的嗤笑气息,“何来这样推断?”

花魁暗暗咬了咬牙,鼻间轻呼一口气,随后才似下了决心般地开口,“因为您和别人不一样。”

 

一声落下,花魁明显察觉到对面的人僵住,她略有紧张地咽了咽喉,不再等美代的追问,干脆地把话一起全说了出来。

“从见您的第一面我就一直这么认为,这是位拥有何等清澈眼睛的夫人,目光仿佛能看透这世间所有……”

她的声音干净,一点都不带着风月的轻挑,一字一词缓缓道来,诚恳得不给人质疑的余地。

 

“这样的人,不得不由男人任意摆弄,该会多么痛苦。”

最后一个音落地,花魁也感到心口忐忑,却还是鼓足勇气抬起头。

 

一抬眸,便对上了美代失神的双眸。

一抬眸,花魁觉得自己像是突然跌进了水里,不断在那双悲伤而温柔的眼睛里往下沉。

 

似乎是有久远的幸福和痛苦一起袭来,花魁几乎要被击倒。

可她其实只是看了美代夫人一眼而已,只是对上了美代夫人那双溢满疼惜爱怜的眸子而已。

 

满屋寂静,端坐的夫人没有出声,怔了片刻的花魁率先清醒。明白此番话已经戳到对方心底,她眨眨眼恢复常态,大胆坐直身子,想要继续说下去。“所以我觉得夫人会对阿琴……”

她的话没有说完,对方在此刻站起来,绕过矮桌,走到花魁面前,坐下。

 

“你很会说话,”美代的声音轻轻的,是花魁从未听到的柔和。“但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忘记痛苦很久了。”

她说得脆弱,像是悬崖边不堪一击的孤草。

 

心脏猛地被狠狠捏紧,花魁痛得皱起了眉,她避开美代的眼睛,以为劝说无效,但仍不肯放弃地请求。

“即便如此,但阿琴实是无辜之人,她并不懂什么,望夫人您至少留其一命。”

 

一话毕,身边人的脆弱气息瞬间消失了。

“无辜之人……”重复了一次花魁的话,美代似是清醒过来。

 

“无辜?”她鼻间一声冷笑,忽然抓住了花魁的手,脸凑近花魁,“你不也是无辜吗?”

花魁感到呼吸被掐牢,眼里映着美代即使老去也依旧美丽的容颜,心口一直蛰伏的痛更加剧烈起来。

 

美代早已通红的眼深深地看着花魁,鼻子吸了吸。

然后,她轻轻开口。

“你也是无辜的啊,志摩。”

 

像是一个遮掩多年的秘密被揭开,随着那个简单的名字从美代口里吐出,花魁倒吸一口寒气,嘴巴张开,颤抖地轻呼了一声,眼眶在瞬间自己也不觉地盈满了泪,视线一片朦胧。

 

对面的人好似没有注意到花魁的异样,垂了下眸,有一滴泪从她眼里滑下来,落到了她紧抓着花魁的手上。

“可我还是杀了你呀。”一声悠长的叹息,无奈而无力。

美代的声音还在耳边,花魁看着她,心口痛得几乎要死去。她狠狠抓紧衣角,身体却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被美代抓着的手在此刻抽出来,缩回去。

“夫人您认错人了。”

对于自己的失态感到不知缘故的惶恐,花魁抖着身子往后挪了挪,在美代面前跪下,把脸慌张地藏起来。

 

华贵的人也愣了愣,怅然地看了看掌心,方才清醒地看向面前跪下去的人。

“你这孩子,为何总是爱坐在我的对面呢?”

眼里映着花魁颤抖的身子,美代低低感叹了一声。

 

“你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看中的人选,不存在什么犹豫,安心在吉原好好养病吧。”将手收回,美代站起身,步履飘忽地往内室走,“水野,他会倒的。”

 

花魁失魂落魄地离开美代的处所,还未走进阿琴的地方就被拉住了手臂。

 

“小姐!你终于来见我了!”阿琴激动地拉着花魁,少女的脸庞上洋溢喜悦。

花魁恍惚地看了阿琴片刻,随后才扬起一个浅笑,伸手摸了摸阿琴的头,“不能这样叫我,过得好吗?”

“哦,知道了,我过得很好。”阿琴点点头,又笑起来。“我跟你说,太上皇一点也不可怕,我什么话都不敢说,他也不生气。他给了我好多东西,还请人治好了我父亲的病。”

“那很好,不过还是记住,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装作不知道。”花魁笑笑,见阿琴听话点头后又笑着捏了捏对方的脸,“既然过得开心,就安安心心过下去,别的事,千万别管。”

 

美代的话在第二年尾声的时候得到了证实,水野忠邦的改革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反对浪潮中被打乱了步伐,一时间异议声四起,随着水野被勒令归家三月思过,很多人都受了牵连。

 

花魁在落雪的日子再次进入大奥——她来收走阿琴的一些遗物。

已经关上的门被拉开,卷了些翻飞的雪花进来,花魁从阿琴的遗物里抬起头,看见的是身着一身华美艳红的美代。她还生着病,因突然进来的寒意,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病怎么还没好?”无视花魁的目光,美代径直走进屋内桌边坐下,一面说着一面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悠悠地酌了一口,似乎也不期待花魁会回答她。

 

“阿琴死了。”花魁的眼还有点红,她穿得朴素,麻料的衣服和美代的唐衣形成鲜明对比,但脸庞的精致却又和美代的相融洽。

“生老病死,不是正常的吗?”

美代没有看她,放下杯子,手指轻轻摩挲边缘。“水野遭到了弹劾,家眷都跟着吃了不少苦,不止她一个。”

 

“是,入奥两年不到就与和尚私通,后畏罪自杀也只能怪她自己。”花魁鼻间泄出冷笑,话里带着刺。

“大御所把她葬在城西,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只要认得出她的墓的话。”没有理会花魁话里的嘲讽,美代站起身,推开门打算出去,屋外风雪随之卷进来,她盘起的发则纹丝不动。

 

“夫人。”在一阵风声里叫住了要往前走的美代,花魁依旧坐在地上,只是抬起头来,目光冷然地看着美代下颚的骨骼轮廓,“她不过是水野的一颗棋,入奥也只是为了……”

“也只是为了一瞬间的荣华,不是吗?”花魁的话被美代堵住,她抿起唇,眼底显出理亏和隐痛,看向美代时眸子又冷了几分。

 

“为了欲望要付出代价,这有哪里不对?”回转过身,美代自上而下看着花魁,话如冰棱,像屋外风雪一般寒气四溢,“要么就拼命活下去,要么就像你一样的放弃欲望,这样才逃得掉,路是自己选的。”

 

“逃得掉?”一声笑里带着重重的自嘲,花魁毫不客气地抬眼对上美代的眸子,“我怎么可能逃得掉?”

那素来与世无争的寡淡眉眼,如今盛了冷傲如刀的光,看向美代时让她也吸了口气。

 

“夫人觉得,我真的是逃掉的吗?”

花魁的声音带笑,面色却如一匹狼,连眼眶里的泪光都似是冰冰冷冷的。美代看着她仰起来的精致脸庞,抿紧了唇。

 

“不是的啊。”花魁并不等美代接话,自己便答了。

然后她眼底闪过一丝狠意,口里的话一字字刺到美代身上。“我不是逃掉的,是夫人您放掉的。”

 

“放肆!”美代后背一凉,眉头皱起,刚说完便听到花魁轻笑的一句话。

 

“放肆?”

她笑着,眼神彻底冷下去。

“我若无此皮相,夫人您怎会饶小人一命?我若不似志摩,夫人您又怎会不忍心送我入奥?”

 

“你说什么!”

美代暴呵止住花魁的话,她震惊地往前迈一步,精致眸里震怒地看向在地上坐得小小一个的花魁,抖着声线逼问。

“你说了谁的名字?你说!”

 

“阿琴连跟将军说话都会发抖,就算她是水野派去的人,又能做何事?夫人又何必非要对这样一无所知的人赶尽杀绝?”花魁直直地看着美代,她忍下喉咙里的咳嗽,既不起身逼视,也不做任何退让,“夫人您说您早就忘记了痛苦,我当时只当夫人在逞强,看来夫人并没有撒谎。”

她嘴角勾起笑,冷冷地扫了满脸震惊的美代一眼。

“您,果然早就忘了志摩,就连她跟您说的话,也都忘记了。”

 

“你住口!”

一声呵斥暴响在屋内,美代扬起手,胸膛急剧起伏。

 

花魁仰头看她,眼底毫不躲避。

屋外风雪呼啸,穿过回廊,将院里树枝都刮得如刀戈铿锵作响,室内气氛如同战场,剑拔弩张间仿佛下一刻就是血流成河。

 

风声在两人长久的对峙中渐渐平息。

 

美代扬起的手,终究是没有落下去。

“你可知道你叫了谁的名字?”

她咬着被气得颤抖的唇,放下手,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花魁直勾勾地看着美代,眼底的兵刃一点点退去,随后她移开眼,低头自嘲笑笑。

“夫人说的没错,我果然是生了副好皮囊,让您连打一下都舍不得。”

 

“蛇蝎。”美代厌恶的一句,转身过去不再看她。

“不敢当,夫人您可是比蛇还毒。”花魁回嘴。

“你以为你是谁?”比花魁的话还要刻薄,美代看着屋外飞雪,手还在发抖,遂紧紧握住“你以为你看破人心,我就会对阿琴视为友军了吗?阿琴就能活得下来吗?”

 

“那看来是我恃宠而骄了。”花魁对美代的打压毫不在意,她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姿态,语气再次恭敬起来,“今日出言冒犯夫人,是小的狂妄,望夫人恕罪。”

花魁又一次朝美代恭敬跪下,美代回头看着她几乎要贴到地面上的头,胸口压抑的怒意还在起伏,手上却已再无力气。

 

冬天过去,春天过去,直到又一年的秋天到来时,整个江户城都在传大御所家齐公缠绵病榻的消息。

同样生病的花魁坐在男客怀里听他们讨论终于可以摆脱父亲控制的家庆将军,忍不住咳了几声,抱着她的大名疼惜地揉了揉她的肩,随后借机劝了她一杯酒。趁着花魁放下酒杯的时候,大名的唇放荡地蹭了蹭她的脖子,被她老练而娇嗔地点了脑袋轻声呵斥,满室嬉笑一片。

 

客人在半夜离去,花魁坐在一地狼藉中整理衣服,门在此时被推开,继而便进来一个黑色的身影。

“哎呀,居然是夫人啊。”花魁故作惊讶地扬起笑脸,她的衣领还敞着,露出锁骨肩膀和一半的胸部,显得说出此话时媚态十足,分外勾人,“大半年都不来,小的还以为夫人也忘了小的呢。”

 

她一个“也”字,戳得来人脚步一滞。

 

移开眼无视花魁此刻衣衫不整的样子,美代在其对面坐下,直接开口问道,声音清冷中带着压抑的不悦。

“阿琴死前给你留了封信,她说了什么。”

 

伸手把倒了的酒杯扶正,花魁勾勾嘴角,不理睬自己身上的凌乱,直直看向美代。“夫人只是来问这个?”

美代眯起眼打量了一遍花魁,紧抿了一下唇。“连水野也不知道这信的存在,你为什么隐瞒?”

 

“让死人安息不是很好吗?”花魁答非所问,她的发丝有几缕散落在额前,被她抬手捋往耳后,脖子上的一个浅色唇印便分外显眼。

“你接客了?”美代目光被其引去,下意识问出口。

 

“夫人啊,我都二十三了,若不是夫人这几年的庇护,早就该接客了。”花魁笑笑,忍不住又咳了几声,“不过谁会跟一个病人欢好呢?”她淡淡补充一句,随即又想起什么地抬起头。

“说起来倒是听说太上皇的病越来越重了。”

 

美代眉头皱起,不悦地看向花魁,“这不用你管。”

她感到愠怒,不知是因为花魁咳嗽的那几声太过让人烦躁,还是她说的那一直让美代犯愁的家齐话题让人恼怒。

 

“嗯,是不用我管,不过……”花魁从容接话,摆正了酒杯,她抬起眉,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消失,“家齐公一旦去世,夫人您该去哪儿呢?”

 

手在花魁此话一出时捏紧,美代冷冷地看她,随后起身,“看来我是白来一趟了。”

“诏书,准备妥当了吗?”

 

花魁的一句话硬生生逼停了美代欲走的脚步。

 

警觉地回头看向花魁,美代愈发觉得这个女子的可怕。她如一匹狼紧盯着一条蛇,全身皆是戒备。

 

“放心,夫人,我不会说的。”似乎是看穿了美代的提防,花魁笑着也站起身,拉了拉领口,走近美代面前,直视其眸。

“我虽然对夫人有怨,”她像只狐狸狡猾地笑着,话里却意外诚恳,“但我不想害您。”

 

“这就是阿琴信里的内容?”狐疑地看向对方,美代抬起下巴,“你想要什么?”

“请夫人收手。”

 

“哼。”一声蔑笑,美代扬眉看着花魁淡然的笑脸,“当初家庆的老臣水野本想将你送到家齐的身边,好以此来削弱我,不料家庆却看上了你,这倒顺了我的意,结果你将家庆也拒绝了。”

她顿了顿,见花魁依旧是一副淡泊自得的样子,不由得心里更加添火。

“你哪一方都不是,凭什么资格来劝我?”

出口的话更加刻薄,对方却一点恼怒之色都无。

 

“人死便一了百了,只有活人为其所累,阿琴的事我已不想再折磨自己,夫人若以为我是为了阿琴而在报复,那大可不必。”花魁未对美代的嘲讽做出反应,反而依旧浅笑,“只是从阿琴的信来看,夫人矫诏的计划,恐不会成功。”

“你威胁我?”

“怎么会呢?”像是被美代的推测逗乐,花魁轻咳一声后掩嘴轻笑,“广大院夫人和将军家庆公可是对您虎视眈眈呐,一旦将军去世,夫人最好隐忍一段时间,勿让他们抓了把柄才好。”

 

“我凭什么相信你?”

“夫人您当初百般护我不入大奥,哪怕只是因为替代某人,也让我感激不已。这次提醒就当报恩,从此我和夫人就不再牵连了。”

花魁话说得轻巧,听得人却浑身都怔住。

 

“不再牵连……”她恍惚地重复了一声,随即很快清醒,“呵,我们何时有过牵连?”

一语落地,美丽的夫人拂袖而去,留了半室的余香陪着花魁。

 

秋天很快过去,冬天来得稍早,虽是按部就班而来,却也来得突然。一年就此翻过,在积雪将要消融的二月,大御所家齐在众人的议论中如早来的冬天一般,不出预料又同样极为突然地去世了。

一切蛰伏在水下的东西开始齐齐往水面上跳出,大御所去世后第三天,其侧室阿美代夫人带着其遗书面见家庆,声称家齐公指定让其女儿前田家溶姬之子犬千代做世子家定之养子,将来以继任第十四代将军之位。然诏书公布之后,大御所正室广大院和将军家庆却坚称此遗书乃是美代伪造,并派了老中水野忠邦开始对美代势力进行了声势浩大的追查。

于是一时间,此事取代了大御所的死讯,成为江户城里最大的话题。

 

而当美代夫人矫诏事件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花魁的私人住处却闯进来一群人,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其架走,离开了吉原。

 

蒙眼的布条被揭下后,花魁还未适应光线的眼睛看见那位华美如画的夫人坐在前方,迷蒙的视线看东西时模糊,于是夫人的脸就美得更加不真实起来。

“家臣们没有搜到阿琴的信,你藏哪儿了?”

坐在上方的人冷冷觑着自上俯视跪在地上的花魁,对方身子比前几个月又瘦了些,病好像还没好,跪着时咳了好几声。

 

“遗物这种东西,放在活人身边得多煞气呀。”花魁看见美代后脸上的惊慌便都退下了,她抬起脸,话音轻淡。

听到花魁的调笑,美代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起身走近花魁,蹲下来与其平视,“哦?煞气?所以就交给了将军吗?”

 

花魁怔了下,随即笑得不屑。

“夫人您……”她重重咳了几声,因为来不及转头,几个咳嗽正正打到了美代的脸上,对方冷着脸,却也没避开,花魁深吸几口气平复下呼吸,随后才接着问,“难道夫人认为,是我告发的吗?”

“难道不是吗?”没有理睬被咳嗽冲脸的冒犯,美代眼睛像狼一样狠狠盯着花魁,“你认为我取了阿琴的命,现在难道不是来讨回去的时候吗?”

 

“我早就说过,我不想为阿琴复仇,退一步讲就算要复仇,也不止夫人您一个人。”花魁轻换了口气,继而抬眸,声音变得低缓,“夫人,人命不是生意,不可以一命换一命的。您再这样说,小的会以为是您没有欠阿琴一命,反倒是欠了我一命,所以急着想来偿还。”

她的话音一落,美代的脸色僵了僵。

 

“直到你交出信,否则就别想离开。”

美代站起身,扔下这句话后走出茶室,身后的家丁给花魁松了绑,随后锁上门。

 

花魁在这个宅院里待了下来,除了无法外出外,起居饮食都有人照料,甚至美代还请人好好看了看花魁的病。虽然大夫也不知花魁为何频繁生病,但这样的照顾下,明明一个软禁却给了花魁一种被拉来养病的错觉。不过因为被隔离在此,花魁也断了和外界的消息,她每天画一笔来记录日子,好让自己不至于真的变成野人。

记了三十多笔后,花魁的门被打开,走进来的美代身上沾着浓重酒气,吓了花魁一跳。

 

“夫人您……”她站起身,想上前扶住对方,脚步又谨慎地不敢迈出。

然而,在花魁还犹豫的时候,对方却直接一步向前,修长的手指牢牢抓住了花魁的手臂,看起来瘦弱的夫人,手却很有力气,捏得花魁都觉得疼。

花魁被她箍在原地,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那封信到底在哪儿?你不可能交给家庆,那是你巴不得躲开的人。”美代开口,眼眶通红,花魁听出了她颤抖声线里似有似无的哭腔。

“已经和阿琴一起葬了,谁都不可能找到的,您放弃吧,家庆若真的知道,只可能是夫人手下的疏忽。”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美代竟会心口发疼,花魁一面干脆地回答,一面伸手扶住她,想要将其扶到一边坐下。

 

已经有点醉眼朦胧的人听到了花魁的声音,笑了笑,忽然松开抓着花魁的手,接着往其腰间伸去。

美代细长的手臂环着花魁苗条的腰,就这样将其紧紧搂进了怀里。

 

措不及防被抱紧,花魁整个人都愣住。

 

 “你为何就是不放过我?”

美代的声音带着颤,裹着绵绵热气轻轻打在花魁耳上,她说得过分柔软轻薄,像一片脆弱的叶子,又更像一句私密情话。

花魁怔怔地听着,身体开始因震惊而发抖,嘴巴惊讶地微微张开,说不出半个字。

 

“志摩啊,你来我身边吧。”

夫人温柔的声线还在耳边,她轻吐出那个名字,让花魁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立时酸了起来。

 

“别再这样……别再……别再站在我的对面了。”

最后的一句话里,美代像是个委屈的孩子,她把花魁搂得愈发紧,全然不顾怀里人的反应,花魁感到衣领处润湿了一大片。

 

那一天,当焦急寻找的女中发现美代并将其带离房间后,花魁在原地呆呆地立了许久,随后无力地跌在地上,眸里全是震惊,眼泪在跌到地上的瞬间便夺眶而出。

 

怎么可能?

她颤抖地伸出手抓紧自己的手臂,将自己再次抱紧,如同一个冬天在雪地瑟瑟发抖的妇人。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怀抱会那么暖呢?

 

在美代突然出现后的第二天中午,拘禁花魁的房门再次被打开,女中德子走进来,递给花魁一个包裹。

“夫人让你离开吉原,治好身上的病之后,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将包裹塞到花魁怀里,完成任务的女中转身便走,看起来脚步匆忙。

“这是什么话?”急急拉住来人,花魁眉头蹙起。

 

“你还是快走吧,日启大人和日尚大人昨晚都死在狱中,寺社奉行现在正往夫人的地方去呢。”女中焦急地回答,脸色非常难看,见花魁闪过吃惊之后还是一副不罢休的样子,只好苦着脸又向其多解释了一句。

“夫人说,她救不了阿琴,至少不能让你再因她而死,你不要再多疑了,快走吧。”

 

“再?”脸色一怔,随即花魁很快抓住话里的关键,“她救阿琴?”

“阿琴夫人初入大奥时美代夫人有嘱咐我多加注意留心,以防其他侧室嫉妒使其遭到什么不测,但还是……啧,哎呀,你别问了,你不走我就要走了!”解释到一半后,德子都快急哭了,她使力甩开花魁的手,“反正夫人只是要我把东西给你,其他你自己看着办!”

她步履如踏火堆,慌里慌张地就离开了屋子。

 

花魁木木地站在回廊上半晌,随即也将包裹背在身上,跟着女中之前的路线走出了宅院。

 

当夜,越前左卫门在打开被敲了多次的店门时,因吃惊而张大的嘴巴可以吞下一个鸡蛋。

“你——!”他话被噎在喉咙,看向来人。“你回来了?!”

“我决定了,我要江户城最尊贵的人来赎我,请大人您帮我吧。”

月光洒在来人天资绝色的脸上,她浅浅一笑,眼底的泪痣凝起千万种风情。

 

美代的计划确实如女中所说那般败露得彻底,随着伪造遗书被揭穿后,其策划政变的阴谋也被打破,几乎在一夜之间,美代在大奥的势力被一扫而空。民间所传那风光无限、几近妖媚一般的宠姬美代,就这样结束了她大奥的人生。

后来的史书是这样记载美代的——矫诏失败,被逐出大奥,其女溶姬接其至前田家。

 

“恶人,如何敢求善果。”

当女儿溶姬跪坐在自己身边哭泣着说出当时因害怕而放弃政变的实情时,美代闭上眼,如一口老钟缓慢而低沉地说道。

 

在美代离开大奥的那一天,二十五岁的花魁坐着轿子,进入了有将军家庆等待着她的大奥。

 

两个月后,仲夏的一天,前田家美代的屋内,迎来了一位华丽的妇人。

“夫人即使落发了,还是那么美丽呀。”进屋的人说话声音清脆好听,却美中不足地在说完后咳了几声,美代撑着扶手的指尖捏紧,神情复杂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花魁。

或者说,阿鹤大人。

 

“你的病怎么还没好?”因为在屋内,美代并没有带头巾,齐肩的发丝垂着,听到花魁的话,她坐直身子,冷冷地问,眼光扫过花魁脚边露出的浓色长袴,了然地移开视线。

“家庆还没纳你为侧室吗?”不等花魁回答,美代轻蔑地笑了笑,自己先转了话题,“真是奇怪,他早就想得到你,现在你进了大奥,他倒没有那么心急了。”

 

“将军体恤小的,说是等这病稍有好转后再考虑。”花魁对美代的挖苦不以为然,笑盈盈地在其对面坐下。“一个御中葛的位子,还是不错的。”

“噗,等病情好转?这难道不是我们花魁自己的推辞吗?”美代不屑地笑出声,随后看向花魁清秀的脸,经过了大奥的进一步装扮,她变得更加风姿卓绰,一举一动中把她以前就分外突出的优雅清丽气质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身上再也不见了那股风俗媚态。

 

也是,本就是一只不小心跌进泥沼里的鹤,沾不了多少污浊俗气。

默不作声打量了一遍花魁,见对方并不否认自己的推断,美代懒洋洋打开折扇,问:“你来干什么?”

 

“难得路过此处,进来跟夫人聊聊天,不行么?”花魁笑得动人。

“别跟我绕来绕去。”美代单刀直入,眼睛盯着扇面的花瓣。

 

“明日的祭祀,夫人请推辞,不要出去。”

花魁平淡地说着,眉头皱起,美代警觉地看向面前的人。

瞥见了美代的神情,花魁笑笑,侧头看向对方,压低了声音,“自从矫诏事件后,他还是想除掉夫人,毕竟他受了家齐公那么多年的压制,很多怨气都转到夫人身上了。”

 

她用了“他”来指代,美代很快明白花魁说的人是谁。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不知道,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花魁答得简单。

 

“因为我无辜吗?”美代明显不信这样短小的措辞,她定定看着花魁,像是在其脸上寻找她撒谎的证据,话里带着酸,“毕竟我们花魁可是同情百姓之苦的人……”

“夫人,我早就说过了,”鼻间泄出无谓的笑,花魁看向美代,还是如以前那般一副淡泊从容的样子,“我虽曾怨过您,但我不会害您。”

 

“你已经害我太多了。”

美代回话很快,花魁怔了怔,垂下眼去。

 

室内安静,屋外的蝉鸣就显得更为躁动。

 

“但我也害了你太多啊。”

一声叹息响起,花魁微惊抬眉,看见美代夫人的目光落在远处。

 

或许,从智泉院的池塘边开始,就不该遇到。

 

花魁走后的当天晚上,美代做了个梦,梦里少见地出现了那个人——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了,或者说,已经很多年不敢梦见。

 

“志摩!”在梦里,她大声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对方缓缓回头。

“美代大人。”那个人朝自己可爱地笑着,跑进她的怀里,像只小狗般乖巧地轻蹭了她的鼻尖。

美代也开心地笑着,刚想抬手摸一摸她的脸,却见得对方嘴角流出了红色的血,随即,她看到自己的手在对方背后,紧紧握住刀柄,刀锋已经有一半扎进怀中之人的身体里。

 

“志摩!”她慌了,想赶紧把手里的刀拔出来,可仿佛有糖黏在了刀柄,怎么都松不开手。

“志摩!”

她慌张地只会喊对方的名字,浑身颤栗。

 

“大人。”

一只手在此时轻轻抚上她的脸,拇指在她的眼睛下方,擦了擦她脸上的泪。

“好可怜呐。”

她气若游丝,细不可闻的声音飘进美代耳里,她听得震惊而心痛。

 

“你说什么?”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问。

“大人,您以后……好可怜呐。”

可爱的人朝她笑了笑,嘴里呢喃着,缓缓闭上眼。“志摩我,好心疼大人啊……”

 

“志摩!志摩!”

她慌了,原本凌乱的呼唤变成了吼声,喉咙都喊得发疼。

 

“夫人?!夫人!”

“志摩!”

“夫人……我、我……”

侍女被突然的吼声吓了一跳,动作无措地想扶起她,美代看清了来人,眼里的慌张立刻消去,沉默地扭头看着一边空空的墙壁。

 

侍女惶恐的声音还在响着。

“小的听见夫人……”

“你出去。”

“呃,夫人……”

“出去。”

侍女讪讪地退出了房间,美代静默坐了会儿,仰头看向窗外的月亮,眼里却浮上梦里那人的脸庞。

 

美代是不愿承认的。

那个时候,那个二十五前的傍晚,那个洒满夕阳的杂室里。

在把刀扎进那人的后背时,她看见那人看着自己,那双带着泪痣的吃痛眼里,竟满是心疼。

 

这个梦如此真实,真实到美代难以分清何为虚幻、何为现实。

 

她在心疼什么?

她怎么可以心疼?

 

美代不想去记得,不想去记得那人眼里心疼的样子,更不想去记得是谁杀了那个孩子。

于是美代忘记了美代。

于是美代忘记了那个人。

 

她以为自己忘了,直到花魁那一句“忘了志摩”砸进她的心口,她才发现,有些人,过早地就烙进了骨髓。

“志摩啊……”

喉间轻轻吐出那个避讳了多年的名字,美的仰头看着窗外的月亮,银白的光洒了她一身,像穿了一件素色丧服。

 

与此同时,与美代屋内的清冷月色相反,大奥里的烛光闪烁,将房间装点起一片暖意。

 

在听到将军提出要对矫诏一事的余党进一步清算时,坐在其怀里的花魁脸色不自然地僵了僵。

“嗯?您、您说什么?”她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追问时语气有点磕绊。

 

“帮你出口气,怎么样?她禁闭了你那么久,该是让她还你了。”

因为从背后抱着花魁,将军家庆并没有注意到花魁的异样,他开心地说着,像个在暗恋女孩面前邀功炫耀的小孩。一旁的御添寝低着头,对将军与花魁的亲昵未做反应。

最尊贵之人的宠爱是可以打破规矩的,即使花魁推辞侍寝,将军还是会每晚去其居室待上一段时间,而这在大奥礼法中被视为荒唐的举动,却因着将军的威严而无人敢非议。

 

“她已经是个老人家了,就不劳大人您劳神了吧。”

不安地看了眼床外背对两人端坐的御添寝,花魁收回视线,以余光斜看向身后抱着自己脸带微笑的将军家庆。

 

“她带给我的耻辱,是不可饶恕的。”

将军柔和的眼睛里浮现狠意,看起来坚定得很,抱着花魁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几分。

 

花魁静静地听着,瞳孔左右微动一下,随后稳稳定住。

 

“那……”她拖了下尾音,从将军怀里出来,站起身,将军疑惑地看着她。

“如果是我求您呢?”

嘴角扬起一抹妩媚风情的笑,花魁纤长的手指捏住腰带,轻轻将其扯掉。

 

白皙如玉的身体与微凉的空气接触,将空气都变得诱惑了许多,将军痴痴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花魁,眼里盛着惊艳与欣喜。

“妾身希望您永远都不要再提这个人了,听得人很不开心。”

她浅笑着,声音婉转诱人,如最动听的艳曲。

 

花魁没有再来过前田家。

据说是被正室纳为侧室后,因将军过于宠爱,连平日都忍不住想见面,是以几乎连私人的时间都没有。而每夜将军都让其侍寝,更是为此遭了不少侧室的嫉妒。

又据说,阿鹤夫人身体不好,将军心疼她,为其找了各地名医,就连平日起居的饮食,都比御台所的要好。

 

美代静静地听着身边侍女那些关于大奥风流传言的闲谈,低头饮一杯茶后,遣走了所有人。

 

开春的时候,那位侍女口中受尽将军宠爱的阿鹤夫人出现在了美代的门口。

“你……”

美代很是愕然,她看着来人挂着淡笑走进来,甫一坐下后就又咳了几次。

 

“你的病还没好?”

美代皱起眉,这次她可以确定,她是分外不喜花魁这样病恹恹的样子了。

 

“不知道呢,感觉都好几年了,应该不是什么大病。”

花魁笑笑,话说得无所谓,嘴角眉梢还是同以往一样,媚骨天成间又透着少见的清纯气息,两种气质杂糅也不觉突兀。

 

“年纪轻轻,可不要早夭了。”看了花魁无懈可击的笑容片刻,美代移开脸,盯着杯里的茶,声音沉沉的,带了少见的和蔼,就像一个老者的劝诫口吻,“每次都活不长,不是好事。”

 

每次?

花魁苦笑了下,没有出言纠正美代的口误。

 

“那么,你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美代坐起身,视线从杯子里抬起来。

莞尔低头,花魁从怀里掏出一个礼盒,放到了美代面前,“我记得夫人的生辰快到了吧,我没什么眼光,就看喜好挑了根,希望夫人不要嫌弃。”

 

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美代拿起礼盒,打开,里面是当初自己送给花魁的那支簪子。

“你什么意思?”皱起眉,美代目光并不友好,她难以相信花魁只是来送一支簪子那么简单。

 

“拿着这个簪子,将军大人会对夫人网开一面。”

捏着簪子的手顿住,美代看向花魁,半晌后,才勉强地笑了笑。“没想到,阿鹤夫人这么受将军宠爱,真是恭喜您。”

“哪里话,夫人当年所受的宠爱才是让人羡慕不已。”花魁低下眉,轻咳了两声。

 

“身体不好,就该懂得拒绝才是,聪明如你,不应让自己陷入困境。”

收回簪子,美代静静打量着花魁,声线柔和下去。

 

“多谢夫人挂怀,那阿鹤就先走了。”

花魁开心地笑了笑,她这么说着,慢慢起身,步履优雅地离开了房间,美代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内回廊的尽头,才慢慢收回视线。

 

美代没有料到,那居然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花魁。

她本以为,那么年轻的人,即使病了,也当比自己还要活得长久才是。

 

花魁病逝的消息是将军亲口告诉美代的,那天,美代正为志摩的忌日一个人坐着出神,将军一行人闯入屋内,吓得几个侍女跌坐在一旁哭起来。

 

“她才二十七岁,怎么可能!定是你幽禁她时害她如此,不然那么普通的咳喘,怎会无药可医?你该死!”将军通红的眼看着美代,里面满是怒火与恨意,“她把簪子给你,说不想给自己的命途平添杀戮,但你别以为我就会放过你。”

美代怔怔地听着,连回给将军一个傲然眼神都忘了做。

“你说她、几岁?”

 

“你一辈子都别想离开这里。”

美代的声音太轻,将军并没有听见,他愤愤地起身离开,留下凝固如一座雕像的美代。

 

脑里一直回响着家庆刚才的话,美代越听越觉害怕,她抖着手唤来了还未走远的女中,那是花魁活着时候的侍女,此次为了带走之前花魁生前遗忘在此的折扇,跟随将军一并来此。

“你告诉我,她、她……她哪年生辰?她、她不是应该二十六吗?”

美代声音已经抖得难以连续,艰难地问出后,她几乎已经没了力气。

 

“夫人您说得也对,不过将军大人是算上了怀胎十月,那不正是二十七吗?”对于将军的口误,女中不敢直接反驳,只得委婉地告诉美代。

一语戳开所有迷雾,揭破那分毫之间的细微疏忽。

 

美代一直撑着的手再也无力撑在桌上,她肩膀沉下,震惊的眸子里盈起水光,如一堵被抽走最关键一块砖石的城墙,轰然倒地。

耳边响起侍女们慌张的声音,美代听得模糊,脑内响起初见那人时,对方玩笑的一句话。

 

她说,

「可能前世死时真有什么遗愿未了,所以才这么急匆匆地赶来,急匆匆忙着长大吧。」

 

这一年,花魁病逝,死时享年二十六岁。

这一年,美代记得,志摩已经离开她,整整二十七年。

 

 

三途河畔,一个老者深深叹了口气,朝面前的跪着的素色身影道。

“擅自提前,会早夭的。”

跪在地上的人仅着一身素衫,不答。

 

老人家见此,复又叹了口气。“是她把你杀来这里的,你这么着急回去,将两百年不可轮回,可想清楚了?”

“拜托您了。”跪着的人态度坚定。

 

似是不忍再看对方的毫不犹豫的模样,老人移开眼,“她为长寿者,此番你若回去,不过二十多年,并不足以与之相伴,何必……”

“我知道,可是……”跪着的人突然抬头,打断了老人的话。

 

“我走了,就留她孤零零一个人在那边,她该怎么办呐?”

她云淡风轻地说完,扬起一抹浅笑,眼底的泪痣在白皙到近乎病态的脸上分外清晰。

 

2016年 东京·银座

 

“哎呀,是位夫人呢。”穿着白衣的艺妓扒开帘子,看见里间坐着的人时,嘴角轻浮地扬起,声音里带着点点惊讶。

“怎么,不能来吗?”坐在沙发里的女人侧头看她,眉眼张扬间透着股骄傲气势。

“怎么会呢?当然欢迎。”艺妓笑得灿烂,她姿态优雅地在女人身边坐下,朝对方俏皮地偏头,眼底下的泪痣都似染着令人舒服的笑意。

“我是雪乃,夫人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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